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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eep dark fantasy!

 

【沈裴】痴旧梦

BGM

 

世道不保时,打从南边儿来了个厨子。厨子生着张盛世好景的大圆脸,要搁早先时候,就是个富贵人家的太爷相。可惜的很,圆脸在这个败世不咋沾光,厨子也心里有数,在山海关内的一间小镇上开了一个餐馆,也算是物尽其用了那张脸。

萝卜配了好坑,加上厨子技术不错,餐馆开张之后就顾客不断。八张四方桌,那是满满的客。桌子呢,和金陵玉仙楼,江淮金庭阁来比,确实显得少了点。不过,这馆子里里外外,都是厨子一人张罗,又要跑堂上菜,又要备菜掂锅,八张桌要是齐了人,厨子里外跑,也是累得满头大汗的。有客看不下去,提点着厨子,要他多招个招呼人的小二,厨子这话听得多了,熟能生巧地摆出张油盐不进的脸,圆圆的面颊上挤着不爱多听的笑容,跟客人解释,哎,客官,这世道,哪还见得了踏实肯干的伙计啊。

来客一听,面色不佳,就只顾着低头吃面,顺带吸溜那么一两声。

这世道,这世道,哪样的世道?万历四十七年,萨尔浒之战明军大败,世道就落了。本想着休息休息,喘口气,天启年间又阉党横行,与东林势不并立,国库亏空,军饷十之六而旁落。新皇由水祸而上,大刀阔斧地改革,推了生祠,砍了官冗,看似生机勃勃,不过是回光返照。现如今银枪蜡杆头,北有金清挥兵南下,西有李张举军逼宫。这世道,是个人立个旗子就好作乱,隔天再被狼虎给吃得骨头都不剩。

你说,这世道,哪有人会肯安心做个跑堂呢?

这店也真开得蹊跷,虽说饭菜好吃,可装饰破破烂烂,四处漏风,招牌没得一个,旁人问起,熟客也支支吾吾,只得说,山海关出关必经那条官道边,有间饭馆,八珍玉食,独面做得地道。厨子蒸炒煸氽,样样精通,尤其是那一把刀功,片下的萝卜片,薄得能透光。为人生着张如银盆一样的圆脸,笑起来和气,客人看着吃饭也香。这来往八方,关内关外,都是些奔着苟活的亡命徒,这时候,要是能在家店里好好坐着,吃口上好的鸡汤面,也算是饱着上了黄泉路,与阎王坐地谈判,也有了那么三分底气。

民以食为天,大家,都是这么想的。所以,这圆脸厨子的生意啊,是红红火火,店里时常热闹非凡,仿佛关了门,就能把苍凉世道拒之门外,辟开一处暖炉和煦,睡上一晚无梦稳觉。

谁人都这么想,自然,刀客也是这么想的。

刀客上门的那天,北方的雪下得扑了满面。客人少了,厨子早早灭了灶火,将门板块块树立在大门口。最后一块板子还未摆好时,刀客到了。厨子先看到的是门缝里塞进的一把刀,塞外清军的前锋营顺刀,刀身不平,带着点犯了人命的曲折。厨子显然不欢迎来者,但客终究是客,厨子是个商人,也就将最后一块门板彻底卸了,让人侧身进了店。

风雪号呼宛若失夫之妇的哀嚎,冰根根是刀,划得人眼皮疼。厨子眯缝着本就不大的小眼,咂吧咂嘴,看着刀客将他刚刚扫净的石砖地给踩出一个个泥脚印。刀客坐定,顺刀靠在桌边,他自顾自,为自己倒了杯茶。

他嘴抿了抿杯内的水:“茶凉了。”

“人走,自然茶凉。”厨子将方巾甩过了肩,搓手道:“打烊了,别的没有,面要吃么?”

刀客道:“随意。”

他的声音和他身上的破铠一样冰冷。

厨子将灯点亮,撸袖子,用力踩风箱。箱内的风带起熊熊烈火,火舌把锅底舔热,厨子就甩着刀,咣咣咣地将牛骨头切碎,噼里啪啦下锅里煮。牛肉鲜嫩,入了汤,不一会儿就香气四溢,汤熬得奶白奶白,满屋子又暖又腻。厨子这才将放在雪地里的白菜掏出一颗,快刀去了梆子,嫩叶片得整齐。

“汤要先熬,熬够了本,面才香。最烫的水,氽一勺细面,烫得匀实,入口劲道。北边的人不喜欢细面,但是牛骨汤面,还是细面来得好。”厨子振振有词,手上也不歇息:“沈炼,你知道不?火候最重要,凡事都讲究个火候。”

刀客不语,像尊雕像,冰天雪地里的雕像。

厨子就自嘲地笑笑:“想来,你也不懂。”

一时间店内冷清,只余灯火颤颤。不一会儿牛骨汤面上了,刀客将头盔摘下,一筷子卷了大半碗的面,吸溜吸溜,吃得很香。食客投入,厨子就很满足。他先前不下伙的时候,也是个好吃嘴的,传说是在京城谋个不错的差事,至少不缺吃喝,山珍海味都能来那么点,这才造就了他如今一手好厨艺。这刀客,也是当时他在京城谋差时结识的旧友。说亲密,也未必,人心隔了个厚肚皮。说客气,也偏颇,好歹一起拿过刀,杀天下不平个一干二净。

现如今呢,大概也就是刀客能安心地,吃下厨子下的面,不疑心有毒的程度了。

是旧识,就难免有一两句寒暄。厨子靠着门,从腰间抽出杆水烟吧嗒吧嗒地抽:“你来干什么?”

刀客放筷子:“来杀人。”

“你杀的人还不够多?”

“不义之人,也算是人命么?”

刀客的刀不是那把明代的绣春刀了,顺刀平直,刺人深却砍不动脊椎。厨子说不出话,只得把烟抽得倍儿响。门板被雪打得颤颤巍巍,狂风中灯烛也不保一豆明火。筷子放了,碗底一滴汤都没剩,刀客无不怀念道:

“面的味道没变。”

“做面的人没变,味道自然不会变。”厨子不屑一笑:“我说沈炼,也有段时间没见了,你今个来我这儿,不会就是奔着我的面来的吧?”

刀客双眼被厨子的话点燃了,十数年前第一次见面,厨子记得,那天挺好,阳光也燃了刀客的双眼,眸中有火,春风吹生。当日他与他是敌,便是说话间也无情无义。后来种种世事不再提,好笑的是,两人竟然是乱世中最后的相识了。

“出关路过,夜深雪大。我借你碗面,一塌床,睡一宿,明天我就启程。”

厨子的水烟抽完了,他从香囊里掏出些烟丝,眯着烟怼进烟筒:“来了,我裴纶自然会好好待着。但你总也要把话说个明白……”

平时和气的眯眯眼里精光一闪:“说吧,杀谁?”

“龙虎军前锋营正黄旗波尔苏特氏。”

风也大,雪也大,大得盖住来路去程,前途未卜又何止今日?门板卡拉卡拉地响,响得再盖不住这一方假意的片刻桃源。厨子听了刀客的话,先是小声笑了,然后放声大笑,笑得哭出点泪,他伸手揩去:

“沈炼啊,你他妈真的没变啊,都这样了,你还是蠢得无可救药。”

刀客一向是少言寡语的:“只借一宿。”

“借你的东西,总是有借无还。”厨子摆了摆手,“罢了罢了,我裴纶,就会栽在你的手里。”

厨子嘴上不好听,行为倒是老实。他替刀客收了碗筷,正要在大堂里给刀客收拾个床铺出来,已经被死死抵住的门板一瞬塌了,一队穿着羊皮袄的辫子们踹了门,大摇大摆地踱了进来。为首的,四下环视,毫不客气地坐在八张桌的正中一张:

“这店名气大,看起来也不怎么样嘛!上菜,快给老子上菜!”

厨子弓着腰笑迎客:“哎,不好意思。小店已经打烊了。”

其中一个小辫子,一掌推得厨子坐地一滚,他怒吼道:“眼瞎了?不知道面前的是谁?我波尔苏特氏旗长也看不出来?”

厨子干脆坐在地上笑着说:“哎呦,还真是小的有眼不识泰山。”

他腰间的水烟袋随着笑声起伏,圆脸上尽满‘你奈我何’的情绪。一行数十人手握顺刀,为首的辫子目眦尽裂,好似一头闻了腥味的豹子。灯火飘摇,黄泉路明明灭灭;雪风无情,全把人忠骨埋葬。

刀客沉默地站起,拍拍落了飞雪的破铠,在柜前取了一帕方巾。布头被冻得锵锵硬,他甩它几甩,低着头将波尔苏特氏前的桌子擦净,伸手做了个‘请’姿,一副低眉顺眼的模样直看得辫子头心里得意。他发现刀客立在桌边的顺刀,哈哈大笑:

“识时务者为俊杰,说罢,哪方人士?不如我做个引荐,加入汉军八旗如何?”

刀客头低,眼底的火却从未熄灭。他本就声沉低冷,此刻也平淡道:“不劳旗主上心,我草芥烂命,与荣华富贵无缘。只是这店内的一个跑堂,混口饭吃。”

“哦?”波尔苏特氏挑眉:“那可真是不幸。不过我听说,这间店,从没有什么跑堂招呼。”

“从今儿起,还真有了。”厨子又恢复往日一般笑呵呵的模样,熟练地一撩袖子,操起挂墙上的大菜刀:“一人多累,两个人好,天儿这么冷路这么黑,两人也好取个暖,搭个伙过日子。哎,客官,您来了,不如尝尝咱小店的四大招牌吧。”

油淋松子鱼爆皮,葱蒜双齐入鱼口,是为苏州松子鳜鱼。小豆细馅奶糖精,入口即化舌尖甜,是为京城春秋羊羹。滚水慢火过冷河,调料卤味度圆月,是为松江府贵人鸡。糯米包枣色如月,蛤汤鱼酱鲜比天,是为崂山西施仙舌。这四大招牌,可是地方大店都不好做的,愣是让这圆脸厨子,在山海关边上一个漏风漏雨的木头房子里,噼里啪啦刀下生花,给做出道道灿莲来。

酒香不怕巷子深,名菜上了,也算见多识广的辫子们都啧啧称奇。厨子再怎样地倔,看见菜好吃,也不由自主地笑得开心。大爷好来难走,这算是拿出了看家本领,才算把几尊佛给恭恭敬敬地送出了门。钱自然是不会给的,临了走,波尔苏特氏拍了拍吃得鼓鼓的肚子:“我常说汉人们的东西哪有我们的全羊席好吃,不过今天也叫老子开了眼见。你这胖脸厨子倒有一手,不如随我入了军帐伺候都统,何必在这破店里委屈了身手?”

厨子眼眯了睁,笑容不减,活像尊佛:“我说,官大人,我是乐意去的,可是我这兄弟也没我这么有本事,离了我没口饭吃。您看,他能跟着一起去么?”

“都统帐内从不养闲人,这人,要也可以,只不过归于汉军八旗,就要替我们大金国的主子做事,杀汉人。行还是不行?”

刀客动也不动,室内静得冷飕飕的。厨子推他,他只说:“草民技艺生疏,刀连个狼都杀不死,更别提人了。实在不行。”

“哈哈哈,不行?不行才对,你们汉人,做做吃食可以,杀人?怎么会是我们满人的对手?”波尔苏特氏再向厨子:“你这兄弟可不行啊。”

厨子一脸的委屈:“那就不巧了,我和这兄弟感情忒好,他不跟我一遭,我觉睡不好,刀拿不稳,没法做好吃的。要是都统大人赏脸,可以莅临小店,自然有好吃喝。”

厨子笑里带刺,辫子怎地不懂?他斩了的人可千八百,给好脸色,那实在是厨子的本事太好,如今看来对方不过个物件,还这样说话,他一个马靴踹倒了桌子,握着随身的弯头顺刀就一刀劈开了挡风的门板,回头冷哼:“给脸不要脸了!”

厨子呵呵笑着:“风大路黑,慢走不送嘞!”

辫子们可算是走了,小店里一片狼藉。厨子颇心痛地将打碎的碗筷扫干净,刀客则用桌替了门板,好歹遮一遮风。这一夜住在大堂,势必会冷,好在刀客风餐露宿惯了,本身就冻得跟个冰匣子似的。厨子刚忙完,又开始吧嗒吧嗒抽烟。刀客知道,他是南方人,又受过重伤,耐不得寒,要一直抽烟取暖。

“你逃吧,裴纶。波尔苏特氏记住你了,早晚会要了你的命。”

厨子满不在意:“从万历到崇祯,我何时贪生怕死过?我这店不大,可也接待过抗清侠士,明军将领。江湖上骨头还硬的,庙堂里还有口气的,要出关干大事,总要在我这儿吃口饭。就冲我在这么个地方开了个店,满蛮子们早晚会砍了我的头喂狗。”

他又精光一闪,直逼刀客:“你呢?刚刚可以动手,为什么不杀了那蛮子?”

灯火摇三摇,摇出刀客冰霜脸上一抹暖。旧识旧了,东西新的好,人还是老的好。要是认识的久了,像刀客和厨子,哪怕不说话,俩人靠近一站,也知道彼此想什么。厨子笑了,刀客扭开了头。这暖人的话他是万万说不出的,也只有曾几何时,在京城廊桥下才可寄托深情于温柔月色了。

 

“你担心我,沈炼,你小子怕连累我,是不是?”厨子得了宝似的笑得满怀:“咳咳,你丫的,真没变。想那时你和那什么北斋,哪怕有一个肯说大实话的,你俩的娃娃现在都满地跑了。”

 

他笑得太过,扯动了旧伤,连着咳了许久,到了肺里,嘶嘶地吸气。刀客手伸出去,想拍背,搁半道返了回来,到灶台后面忙活生火,要烧瓢热水给厨子。他着实不善这些鸡毛蒜皮的事,等火星刚亮,他满鼻子的灰,厨子自个儿好了,正抱着臂看着他呢。

 

“沈炼。”厨子唤他。

 

刀客只看不语。

 

“你真蠢。”

 

这话是也不是。

 

“你爹留的那把刀呢?”

 

这话就要答了,刀客道:“没钱,当了。”

 

话音里全是苦,厨子不语,只往烟袋里塞烟丝。这世道能留着条命很不错了,刀?刀是个物件,比不上人重要的。在钱上面,厨子开店,自然是充裕一些:“清军的刀也能用?我给你些钱,去把那刀赎回来吧。”

 

“店都没了,刀到哪寻去?”刀客道:“裴大人,你不用担心我。刀在骨不在柄,蛮子的头骨比不过大明的脊梁骨硬。”

 

厨子愣愣的,一点不似他以往精明,他见刀客侧脸劈砍锋利,仿佛真能斩得断前路厚重迷蔼。他傻了,也难怪,裴纶多油的一个人,遇见沈炼,跟着这样一个傻子,哪一次能不傻?他恍恍惚惚地说:“我有刀。”

 

刀客眼神一凛。

 

“大明的刀。”

 

“哪来的?”

 

“传下来的。”

 

传下来?何人的刀?和你裴纶又有什么干系?这些话全然挤在刀客的唇齿间,他却说:“好,我随你去。”

 

厨子从墙挂上取下麂皮大衣,裹上,手上不知何时多了个油灯。刀客道:“不急一时。”厨子连连摇头:“急,恰恰就急这么一时。沈炼,再迟,刀就要断了。”

 

逆雪而行,不如御雪而飞。天公巧剪,剪风为刃,云朵飘做絮花飞。远处山峦失了翠,只剩半山白与黑。呼号声高高低低,刀客随了厨子,却不见大雪加满身的前者,到底要去往哪方?他在雪中尽力大呼:“裴大人,敢问路在何方?”

 

“前方!”

 

“可前方长路漫漫,一片漆黑。”

 

“等一等吧,沈大人,天明就在之后!”

 

厨子诚不欺人,行路过半,天际微微泛白,雪半道停了,枝头点缀着几许暖意,仿佛江南女儿的眉间泪。刀客一路跟着到了离小店北边五十里处的一处山坳,云海苍茫,此处一望无际,空空如也。他拧着眉不解:“你带我藏刀处,就是这里?”

 

厨子道:“沈炼,你信我么?”

 

他信不信他?雨夜逃难,他教他将造船宝鉴交给他,他不信;吊桥死战,他说裴纶我交给你了,他是信;所以这话又很难答,刀客只得以沉默对风雪。厨子早习惯了,往腰间一摸,才发现烟杆不知丢到了那里。没烟润嘴,他声音嘶哑:

 

“你小子,当初要是把造船宝鉴交给我了,说不定也没见得最后会那么惨。谁知道你拿那玩意去泡妞,还没泡成。你该信我的。”

 

“我信你,裴纶,我信。”

 

刀客啊,终于把藏在心里十年的话,说了出口。

 

厨子听了喜乐,跟看见刀客吃面吃得香似的,唇角有笑,敞开麂皮披挂就冲着一处去,看似随意一停,开始拿手扒拉雪下的土。冬天的土硬得跟铁块似的,刀客将自己的顺刀插在厨子面前:“我来。”

 

厨子一点也不跟他客气。

 

顺刀是塞外的刀,粗炼,用的是纯粹的生铁。这种铁成型快,但是脆。这土可还是大明的黑土,被风一吹,硬得邦邦响。刀客的顺刀,不几次,就有了豁口。土渐渐扒开了芯,下面藏着的乾坤露了,那闪光如碧水波光粼粼,却正是刀。

 

刀,许多刀,数不尽的刀被埋葬在这一片枯萎凋零的黑土地上。

 

厨子想抽烟的,无奈没有烟管,整个人都懒散地靠在歪脖子树上:“山海关兵家必争之地,袁崇焕守了多久?死了多少人?这些人,哪一个不是我大明的好刀?”

 

他将刀客面前的刀拔了出来,扔向对方:“你我之前为朝廷办事,朝廷却偏要你我的命。如今当朝不保,有人要大明的命,你说,对这个仇人,你沈炼要如何是好?”

 

如何是好?陆文昭说这是修罗场,卢剑星不过是求一个百户。面前的厨子,曾也是身着飞鱼服的高手,如今却落得在边关处开了小店,一身的顽疾。他沈炼,也被狠狠踩着,死到了临头,连声蝼蚁般呻吟都发不出来。

 

这一片刀冢,每一把刀,都曾是一条活生生的人命。而夺了这些人命的家伙,究竟是天是地,还是高堂上龙匾下的权威?

 

谁也不知,却苦了江南水乡每一个痴痴等着的女儿,人生当苦无妨,良人当归即好。

 

刀客戟指道:“自家的病,要自家人来治。外人没资格。”

 

“我沈炼,不后悔生为大明的人。”

 

“也不后悔,结识裴兄你。”

 

厨子似要笑了,只是笑得迟了,没来得及盖住一点悲苦。那圆脸扭曲得紧,真的好笑。他摇摇头,又点了点头:“你欠这么多,从未还过。你欠老子一条好命,知道么?”

 

“知道。”

 

“什么时候还?”

 

“待回了南方,就还给你。”刀客难得笑,比哭还扯得慌:“裴纶,好日子还在后面。”

 

“饭做不得,要你有个屁用?”厨子拿起脚下的刀,雁翎刀,“沈大人,此刻当归了。”

 

“裴大人,一路好走。”

 

这时才姗姗来迟的太阳,照着地上三两把遗落的旧刀,如水闪耀,好似折射出了长长一条曲折的小河,是京城里的那条,是二人曾游的那条。

 

波尔苏特氏再来的时候阵仗比第一次大上许多,也难怪,背着都统的命令,架子不足说不过去。这小店里真多了个跑堂的人,传说是欠了厨子好多的一个老朋友,白做活,只求赏口饭吃。有人说道这厨子面善心黑,天天使唤跑堂,也不给薪水。但又见厨子将最好的羊腿肉偷偷留给了跑堂,只得笑笑不多说。

 

波尔苏特氏的门还是这跑堂的给开的,几天不见,贵人多忘事,他早将这个风雪中的刀客给忘得干净。这次浩浩荡荡一行人,举着正黄旗,进门就躬身,汉人礼仪十足。厨子揣着菜刀掀帘子时正巧碰上波尔苏特氏那句“都统大人心念贵店四大名菜,非要请名厨上门一展山水。”。

 

全店黑压压的人,齐刷刷看向厨子。最亮的那双眼,来自刀客。厨子冷哼,慢悠悠地将方巾取了,用手掸三下前襟,偏着嘴角笑,回身取墙上三把刀,一把片肉一把切菜一把剁骨,全数仔细擦了三遍。将刀收入刀袋之后,刀客赶在厨子迈步之前站了出来:

 

“我也去。”

 

辫子道:“你他妈瞎凑什么热闹?”

 

“都统要吃最好的四大菜,必须用我们京城的食材,偏一分都不行。要从店里带,我来背。”

 

波尔苏特氏拦住怒吼要冲出口的下属,冷笑道:“带,让他带!不光要带食材,整个店都给他带!全他妈给我拆了!”闪了个神,狰狞的脸上冷不防又冒出了点笑,“怎么样,这下,你们这些汉人算是满意了?”

 

食客鱼贯而出,生怕性命不保。小店不遮风雨,好在碧空如洗,冷是冷了点,不至于难熬。厨子新得的烟斗显然不如那根他从京城带来的银杆好使,他也抽得自得其乐。笑呵呵地看着大几年的心血被清兵拆了个干净,圆脸上没什么悲戚,倒好像是终于等到了该来的一切。刀客从后院背出一长形大木匣,随从兵要他打开看看,里面果真净是些活鸡大料,那只鸡,还扑棱个翅膀想往上跳嘞。

 

“旗主大人,您看这鸡,都还知道死里逃生呢。咱们人,是不是更要扑腾一下?”厨子的表情,可一点也不像要扑腾,反而像老来归乡一样惬意。波尔苏特氏又换上皮笑肉不笑的脸:“你这说的,都统大人,是要请你去享荣华富贵,哪来的死里逃生?”

 

“我裴某也算经历过点风浪,苦吃得多,甜没有多少。我这兄弟和我一样,我俩一辈子最大的愿景儿,就是能安安生生的过一辈子。我要是享了福,非要我这兄弟也有一份,我俩乐也要一块儿乐,苦也要一起苦。”

 

波尔苏特氏的耐心只是波涛上的薄冰,假,易碎。他道:“别废话了,享福了,还磨磨蹭蹭干什么?你这兄弟也少不了好的,快他妈给我去见都统大人!”

 

这一路,不远,刀客奔走荒凉世间这么多年,第一次,坐在了软垫马车内。厨子和他都不年轻了,厨子脸圆,显年轻,岁月摸过,不过是眼中多了几段疲惫。车厢内荡着厨子若有若无的吸气声,他这位老朋友受过重伤,想来,竟与他自己有几分关系。刀客念及曾经京城开得灿烂的樱花,和京城厨子爱的那荣悦斋的糕点。马车颠簸中厨子和刀客似乎回到了年轻之时,刀客记得自己曾有只猫,他突然很想念那只猫。

 

因为他的黑猫会对着门叫,门的那一边,却是年轻时,坏也带着笑的厨子。

 

“你还记得那只猫么?”刀客突然出声,引得同驾官兵懒懒地瞥了他们一眼。

 

厨子咳了两声。

 

“它不知去哪了。”

 

厨子道:“猫能活几年?这世道,恐怕随便饿死在街上吧。”

 

“猫比人精明,它一定能活到寿终正寝。”

 

厨子自嘲笑笑:“妈的,你说我堂堂一个好男儿,混得连只猫都不如。算了,不说丧气的了。你那只猫,哎哟,每次我去的时候,都要使劲叫,跟我吃了它崽子似的。”

 

刀客眉一挑:“每次?”

 

“也就一次,就那次,北斋那妞儿也在。”说及丹青少女,厨子又打趣道:“你真没睡了她?”

 

“无聊。”刀客的声儿,又和刀刃一样冰寒。

 

“我就他妈的不明白了,你没睡她,你为了她拼命。我也真不明白,我也没跟你睡,我他妈为了你搭上了一辈子的好命。沈炼啊,这是最后一次了,你欠我的,以后要你连肉带骨头一块儿吐出来。”

 

刀客道:“我们是去享福的。”

 

同驾的官兵总算能插得上话:“对对,都统大人看中名厨的手艺,以后肯定是吃香喝辣的。”

 

吃香喝辣是不是真尚且不知,只知道马车到了,就要马上干活了。波尔苏特氏把厨子的店都给拆了,十几把清官的顺刀把他俩的退路砍得七零八落的。刀客总有些内疚,他要杀的只是波尔苏特氏,最终捞了个都统。但最早,他可能只是想,在踏上不归路前,去看看那个在门口坐着等他的厨子。

 

京都的家院也是门,山海关也是门。

 

他甚至不想说半句道别的话,路长,需待早日启程,却无时温存。

 

他知道厨子很会做菜,他是个会吃会品的,也忒会自己乐呵。那时为了躲避阉党追杀,他与厨子及北斋一同逃难,就山野间没灶没台,厨子也能想办法弄点好吃的。民以食为天啊,怎么能苦了自己的嘴?他想过,哪家姑娘将来跟了厨子,定是幸福的,早日糕点午来面,晚上还有粥一点,日子别提会多滋润了。

 

他想过很多厨子以后的日子,唯独没想过,厨子最后也没找到那个跟他一辈子的姑娘。而他也没想到,孓然一身许多年,他最想的,还是厨子做的那碗面。

 

多好笑啊,那个能拿捏八大菜系不在话下的好厨子,搁刀客心里,却全然是风雪归程后,暖灯热炕边,一碗配着姜茶的牛骨面。

 

他将长木匣背着,随厨子入了露天的灶台。怪不得波尔苏特氏会不耻,虽然地处关外,这个露天厨房,八面摆满了珍禽走兽,要什么好食材有什么,甚至极北的海鱼都有。想必之下,刀客背来的匣子里,那只老母鸡就显得寒酸极了。它刚刚被放出,忽闪着翅膀使劲逃了。可惜没跑两步,就被清兵一箭射了个透心凉。

 

“啧啧啧。”厨子可惜道:“这鸡啊,要活生生热水拔了毛,做成的松江府贵人鸡才好吃。你们这一箭射死了我的鸡,这菜,不好做。”

 

波尔苏特氏看不得厨子不上心的模样,恨不得拔刀把他砍了。帷幕后重重远远,一声令下不很真切,好像告诉刀客厨子,他们这一生都不过是虚无缥缈的一场梦。

 

“让他随意做。”

 

“都统大人……!”波尔苏特氏叩首:“属下定会让他做出好菜,让您满意。”

 

厨子抽出烟袋,乐得吧嗒吧嗒抽:“既然是请我来,想必都统大人信我。那我就给您推荐个好吃的,牛骨面。”

 

“混账!都统大人万金之躯,怎么能吃贫民吃的东西?”

 

“无妨。”帷幕后又有声:“让他做。”

 

刀客见过厨子做面,最早时在京都就做过。厨子受了伤好不容易从诏狱里出来,再做不了锦衣卫了,那个时候,刀客不富裕,也时常接济他。两人没钱,牛肉不常吃,牛骨熬出来的汤也香,面又不挑配料,做出来,简直能馋得隔壁夫妻俩打架。后来,刀客四处行侠仗义,偶尔到边关的小店坐坐,厨子也给他下牛骨面。吃得越多,厨子越会做,火候,刀工,都掌握得好,吃得越久,刀客就越离不开这碗面。

 

面的味道不变,只要人不变。哪管他朝代更迭,沧海桑田。

 

“汤要先熬,熬够了本,面才香。最烫的水,氽一勺细面,烫得匀实,入口劲道。北边的人不喜欢细面,但是牛骨汤面,还是细面来得好。”厨子嘴上的话,总是那么几句:“沈炼,火候最重要,凡事都讲究个火候。”

 

他叹了口气:“做饭,做人。都讲究个火候,讲究个刚刚好。做饭,火烧得久了,容易糊。”

 

“做人,话说得少了,也会糊。饭糊了,可以重做。人,错过了,就再也回不去了。”

 

厨子回头一笑,沈炼仿佛看到了十年之前的京城,他对着那扇一直关着的院门,终于推开了它。门后厨子在做饭,时间刚刚巧,面又热又劲道,两大碗的面上了桌,厨子乐呵呵地说,哟,沈炼,你可算回来了。来,面刚好,真真巧。

 

那时你爱笑,景正好。三月桃花四月果,五月细雨难相逢。门外柳絮燕纷飞,门内一梦许多年。

 

正正好,真真巧。

 

牛骨面做起来不久,也快,最后捞到碗里,葱花一撒,就完了。都统大人身边的小兵想要帮厨子把碗端过去,厨子这会儿倒倔了,非要自己端过去。他说这从头到尾都是自己做的,非要最后一步也自己来。刀客和众人只得远远站着,见厨子不算灵巧地端着面,朝帷幕后的大人一步一步走过去。

 

一步一步。

 

刀客的脚,踩在了木匣子上。

 

在离都统大人还有三丈远时,那位大人说:“真可惜,你怀里的刀,太亮了。”

 

“我真的搞不懂你们汉人,明明下毒还有一线机会,倒非要亮刀子。明明归顺我大金就能有名利,还要不要命地作乱。”那位人说:“听说你的饭做得不错,但是我是金人,还是喜欢全羊席。”

 

都统大人,轻道:“拿下。”

 

百十刀齐齐出鞘,说来讽刺,好像水乡边的湖光。厨子先低头喝了口牛骨面的汤,大笑道:“好汤!这么好的汤,下了毒杀你,岂不是太浪费了我的汤!”

 

碗落地的那一瞬间,刀客的脚踩碎了长匣子,匣子夹层里睡着无数把雁翎刀中的一把,刀客足尖一挑,刀入了手,瞬间劈开一个清兵的胸膛。刀鸣是划破空气的尖叫,是不屈于敌的战鼓。

 

当刀杀了它想杀的人时,它就醒了。

 

当人明白了路怎么走时,他就懂了。

 

厨子将怀中双刀抽出,与刀客背对劈砍敌人。他们好像醉了,不然,为什么全是敌人的围攻,他们却还在笑。满脸的血,好像满脸的酒,只映满天血样红,似得天边温柔日。

 

来来来,谁听得战鼓擂响一将成名万骨枯。

 

来来来,谁识得雕花玉楼众里寻他却是梦。

 

山海关在身后,那是门,是大明的门,他说他想要回家,回关内,回到京都那间有黑猫的院子,推开门,裴纶坐在灯后看无常簿,面好了,却有点凉了。

 

是啊,他归得太迟了。

 

一弩箭射得差点入了刀客的眼,是厨子帮他挡下。他俩认识得很久,彼此不说话,站在身边就知道对方想什么。厨子还是那副讨人厌的笑,刀客却希望能经常看到。

 

他归得太迟,还好,还有人在等他。

 

“沈炼,你欠我的,他妈的从来没有还过。老子大人有大量,今天就许你再不用还了!”厨子中了一刀,咳嗽两声,还依然中气十足:“跟我一起回家。”

 

刀客伸出手,轻声道:“好,你想去哪里,我陪你。”

 

这一日,从正午杀到了傍晚。

 

这一日,世上少了一个厨子和一个刀客,多了两具站着死的明人。

 

这一日,不算年轻的刀客和圆脸的厨子,在山海关边,看到了一处鲜红似血的夕阳。不比京城娟秀,却如怒海,波涛汹涌。

 

这一日,他们最后以为到了南方,春暖花开,上好的烟丝,甜得化了心的糕点。

 

不过吃来吃去,还是那碗牛骨面最好吃。

 

一生太短,不及光复大业,只足够得好好吃上一碗热乎的牛骨面。

 

沈炼在最后依然看到了一扇门,是无数个京城的夜。午夜正冷,三四五月,院内的猫总是叫个不停。与曾经的他不一样,这一次,他选择了推门而出。院子里的月怎能如此滑润,直批盖在来者身上,飞鱼服也很温柔。他见一张圆脸轻车熟路地笑了:

 

“哟,沈大人。今夜月色不错啊。”

 

正正好,真真巧。

 

 

后:写了一段时间,主要是上班摸鱼,写得很乱,生活还是要继续的。

 

  1. 都统就是要杀裴纶,他那个店是一个交接情报的点。

  2. 最后一段是沈炼回光返照。其实在京城,裴大人经常偷偷去沈大人家,他前面不是说猫总叫么。然后沈大人也知道,只是没有推开门去。也就是说,没人捅破这层窗户纸。

  3. 我本来想文章名字叫,一碗牛骨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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