湾仔码头

-一发完，2w8

-赛博朋克，科幻。

 

【章之起】

 

--是活着。不过你所说的活着，又有什么意思？

--放弃终有一天会衰败的肉体，成为永生的精神体是所有人类最终的归宿！别跟我提人伦道德，如果能够达到为民谋福的目标，怎么样的过程是无所谓的。

--莫违人伦，终会反噬。

--是是是，学院精英蓝忘机，谁在你眼里都是邪派，尤其是我，反正你从来都看我不顺眼！

 

茫茫宇宙，天何仁哉？芸芸众生，皆为虚妄。

无法解释，无法描述，无所不知，无所不能。

 

孩子。

睁开眼吧，看一看你面前的这个世界。

 

“22ndSAS的魏无羡中尉是么？”

 

睁开眼吧。

 

“魏无羡中尉，这里是系统云梦，您已经结束为期三年的长途太空旅行，现在将为您解释这一次S级的勘测任务具体内容。位于您眼前的行星代号ZQ98，是46亿年前中古时期由太阳系星云形成的一颗以原始光合作用为能量转变方式的古老行星----地球。作为将要领命登陆勘测任务的您，需要清楚以下几点：1、地球与母星不同的压强，氧含量及重力测算，稍后会由云梦系统直接传达到您的精神体信息库中。2、由于地球在前信息时代因为信息漏洞病毒式井喷而废弃，母星及云梦系统无法提供您全面的精神保护措施，您将领用一具根据您精神体特制的肉体，符合前信息时代人类所有机能。您所领用的肉体正在储备舱待命，性别，男，年龄，24岁，机能反应，A+，脑肢体同步协调率，A+，格斗反应，A+。请注意，人类的肉体非常脆弱，精神体将依存此肉体一个名叫大脑的器官运作，一旦大脑受损，您的精神体将彻底消失。现在系统向您确认，您是否清楚此次任务的大概内容？

 

--喂，蓝湛，你想过么？总有一天，我要和你一起走遍整个宇宙。

--只要活得久，只要我们一起活得很久很久。

 

睁开眼吧，回家了。

 

“魏无羡中尉，您是否清楚此次任务的大概内容？”

“行了，他不清楚。别再说了，我才是江队的队长，到时候要干什么，他必须服从我的命令。好了，你去跟我姐说我会注意我俩的安全的，一个勘测任务不要那么紧张，况且不是只有江队出勤。”

“好的，那么系统云梦祝江澄上尉及魏无羡中尉，和其他队员任务成功。”

 

魏无羡看着江澄把系统云梦的传输信号给掐断，又略带责备地瞥了自己一眼：“样子都不会做做？让我姐担心你很好玩？”

“样子做得太足了，才会让师姐觉得这次任务很危险。你一点都不了解她。”

“你以为这是说给我姐听的？这是说给谁听的你还不懂？”

 

舱内的灯亮了，浅蓝色的冷光打在睡眠舱纯白的金属表面上。

 

魏无羡和江澄及所有队员领用的是一具临时肉体，用于陷入深度睡眠，度过无聊的3年星际旅行。睡眠舱内所有精神体的睡眠环境已经由深度转化为浅度，渐渐的，有人陆陆续续有了精神波动。他们都将有72小时的时间彻底苏醒，经过3年多的星际航行，这个恢复时间也只有曾经受特种训练的22ndSAS的队员们才能适应。

 

江队这一次只有江澄和魏无羡执行任务，和人数庞大的蓝队，金队及聂队比起来，确实不占口舌上风。江家虽然人才辈出，但是数量上比之其他几队少了许多，这个时候，内部的团结恐怕特别重要，至少在外人面前做做样子，可以使得那些在外飘扬的江家式微的传言少一些力度。

 

但显然，江家现在首先要解决的不是魏无羡不向其师姐江厌离报平安，而是江澄和魏无羡瞎子都能看出来的矛盾和不合。江澄已经撑着身体准备揍魏无羡一拳，还是聂队的聂怀桑阻止了他：“江澄，魏婴，别这样了。你看我们马上就到地球了，这次任务听说很危险的，所以还是团结为好。”

 

江澄看了这个老好人一眼，冷哼一口气，放下拳头。

 

魏无羡的头有点痛，这是精神体略微疲劳，传达给临时肉体的信号。他又躺回休眠舱内，闭上眼，想起那个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的梦境。那是一片他从未见过的环境构造，绿色的，应该是叫植物的物品。他在一个沉重的，不算优秀的身体内，面前的人站得离他很近，面目不太清楚。他以为是精神体没有调整好视神经所致，谁知道，这是个无法调整任何物理机能的身体。

 

他对这种感觉很陌生。

 

第二次睡眠较浅，他什么也没有梦到，只是感觉身体很温暖。这次叫醒他的不是江家那个冷冰冰的云梦系统，而是这次出行勘测任务的总指挥官，后信息时代表世界的创世神之一，蓝曦臣。不出所料，所有人看到的是蓝家那永远洁白无瑕的队服，笔挺，周正，同时意味着庄严，一丝不苟的态度。蓝曦臣和煦的笑容溶解了这身衣服所代表的蓝家，及含义给人的压抑感，他扫视全场，对着大家深深鞠了一躬。

 

所有人都很诧异，干净的睡眠舱停靠房内传来唏嘘的声音。

 

“众所周知，S级的勘测任务已经很久没有出现过了。这次的任务，很危险，需要大家打起十二万分的小心。之所以这么说，不仅仅是因为地球是一个与所有信息系统隔离的中古星球，也不仅仅是因为你们需要领取一具不能控制物理感官的身体，去近地勘测。”他的身后，蓝家家主蓝启仁重重地咳嗽了两声，只见蓝曦臣低声扭过头对着这位家主说了几句，魏无羡隐约听到了‘不可以瞒着他们’、‘他不会伤害他的’之类的只言片语，蓝曦臣的脸色明显因为与其家主的交谈，变得沉重了些。

 

他又回头，带着温和不失坚定的神情补充：“而是因为，这次近地勘测，需要你们带回一个重要的信息。”

 

所有人，包括平时一向不爱听长篇大论的魏无羡也抬头凝视蓝曦臣。

 

薄唇开合下，说出了一个只存在于传说中的名字：“含光君。”

 

细小不可闻的唏嘘声变大了，甚至夹杂着几声惊呼。江澄与魏无羡对视，果不其然看到他眼中震惊无法平复的情绪。

 

含光君，表世界信息系统的构造者，可以说，是后信息时代的神。现在支撑母星及其所有子行星运作的系统，已以他的称号命名。谁也不知道他叫什么，他是一个谜，生死已经不重要，因为他已经永远的活在了表世界的系统中，只要表世界不崩塌，含光君这段字符就会生生不息的存留下去。

 

魏无羡按摩手掌太阳丘，让身体最细微的地方开始恢复。他听到有些人开始向蓝曦臣发问，大多数不外乎任务具体的危险点，和地球究竟是怎么样一个星球。在大家又一次看完系统无聊的讲解之后，魏无羡发出了今天的第一声提问：

 

“为什么要去找含光君？”

 

所有人安静下来，这是所有人都想问，但又不敢问的一句话。魏无羡这个人，天大地大都不如他的胆子大，蓝启仁已经在蓝曦臣身后吹胡子瞪眼了，魏无羡又赶紧抛出第二个问题：“我看资料，在第二次世界崩塌的时候，含光君是自愿留在地球的，而且没有神体脱离，那现在这么几百年过去，按照人类的寿命，他应该早就死了。”

 

这就是未神体脱离的坏处，再伟大的思想，都会被脆弱衰老的躯体困住，最后毁灭。

 

蓝曦臣抬手就将母星系统及各大家族的系统连接切断，只剩下休息舱停靠房一抹冰冷无情的白光。蓝启仁眼看无法阻止蓝曦臣的行为，略带无奈退去休息舱。蓝曦臣的面色不曾如此沉重过，他再三环视这些四大家族选出的精英，他知道他有义务代替世界的缔造者，含光，保护他系统内所有的精神体，但是现在必须有人站出来，为了全部的人类而冒险。

 

甚至是牺牲。

 

“系统含光，已经到了它寿命的末期。”蓝曦臣将这个会引发社会大动荡的惊天大秘密，几个字说了出来：“整个表世界，系统含光，需要你们去拯救。”

 

他再一次对着各位鞠了一躬。

 

江澄首先出口打破沉默：“你不用这么严肃，大概的事情告诉我们。你凭什么保证我们去地球就能拯救系统含光？”

 

“含光系统的开发我曾经参与，但是最主要的还是含光君，不，我应该叫他蓝忘机，以及他的一位朋友主要编写的。我们坚信信息主导永生的人，都不曾想过数字化的世界也会有寿终正寝的一天。如今含光因为长时间运作，导致废物数据太多，系统冗杂，产生数据变异，已经命在旦夕。”

 

聂怀桑懦懦地小声问：“那，到真的开始崩塌，还有多久？”

 

“全面崩塌还有一段时间，但是微小漏洞已经形成，距离第一次冲击，不会超过15天。”

 

魏无羡再也无法沉默，情绪激动：“既然如此，为什么不早派人出去找含光君？而且，你又有什么依据，知道他还活着？既然当时他主动留在里世界，宁愿放弃成为表世界的神也要切断一切联系，证明他主动消失，我们是无法找到他的。”

 

蓝曦臣不慌不忙：“第一点，漏洞的形成是无法察觉的，它隐藏在普通废物数据下，就像带有鼠疫病毒的老鼠藏在下水道中。第二点，因为他和某人有一个誓言，他们会用自己的方式寻求永生。无论肉体湮灭与否，都会努力存留在这个宇宙中。”

 

魏无羡以及众人，都觉得这样的誓言有些薄弱。他问：“蓝……忘机，是一个会这么遵守口头誓言的人？”

 

蓝曦臣的眼里有许多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很少见。他说：“你见了他就会知道。”

 

“而且，这个誓言对他来说很重要，恐怕，也是系统含光之所以会出生的原因。”

 

飞船已经试出远地，进入近地太空。为了使得旅途不那么枯燥乏味，外围金属变为透明材质，这样整个人都空置在宇宙中飞行。魏无羡看到蓝曦臣身后飘渺浩瀚的太空中，有一颗星球，蓝色如同一颗珍贵无比的宝石，一只黑夜中幽深的眼睛，他突然想起了在3年沉睡中反复出现的梦境，那样无法轻盈转换的身体，他甚至无法控制自己心跳的速度，和体温。他想那些绿色的植物恐怕只有中古时代的星球地球上才会出现，但是，为什么他会记得这些。以及，为什么他站得离那个梦中的影子越近，就心跳越快，身体越热。

 

他指着在飞行船外遥遥悬挂的那只蓝色的眼睛，问：“地球的生存环境是什么样的？”

 

“有恶劣，有舒适。看具体地点。”蓝曦臣说，“为你们提供的身体是最优秀的，不需要担心太多。而且，舰长金光瑶也已经为你们提前远程勘测过地球的环境，所有的资料已经由影像直接传送入你们的脑中。”

 

“难道着陆地球会心跳加速，身体发烫么？”魏无羡还是忍不住问出了这句。

 

迎接他的当然是众人不解的眼神，其中也包含蓝曦臣的。

 

他无法再根据这个话题继续下去，身体里每一寸的神经都在不停地发抖。他突然想念现在居住在母星的江厌离的笑容，他看了一眼江澄，发现对方也在看他。顿时，魏无羡觉得江澄想得和自己一样。

 

陌生，恐惧，又带着骨子里，男人无法放弃的冒险精神。他对那个从小他看不顺眼，也无比信任的朋友说：“别死啊，江澄。”

 

“你也是。”

 

飞船进入近地太空。

 

由于银河系几颗恒星的爆炸，导致太阳系磁场不稳。原本近地一片和平的地球，如今充满了飞速旋转的饶地小陨石，加上信息时代过多的太空垃圾，魏无羡等人的飞船进入得不大顺利，好在高科技飞船自带自体平衡系统，加上驾驶飞船的金光瑶确实技术一流，众人还是有惊无险地成功着陆。着陆点据蓝曦臣所说，是系统计算，最有可能找到含光君的地点，位于北纬31度，东经120.6度。飞船稳稳抵达的时候，魏无羡将自己的精神体移入那具完美的男性身体内，在镜前赤身裸体地看着自己，面貌没有变，身体的感知完全不一样。

 

沉重，无法自如控制，每一步都好像踩在无法拔脱的深渊。这大概就是地球的重力和气压，需要适应，他在心里跟自己说。

 

穿好江队的紫色队服之后，他完美的男性身材被紧紧包裹住，身后有声，魏无羡迅速低身回头，像一头矫健的豹子。他冲出换衣室向来者伸出手臂，对方反手接了他的拳头，然后两者相对而笑：

 

“江澄，你怎么这么笨手笨脚的，是不是不太适应新身体？”

 

“你才是，拳头跟个姑娘一样软绵绵的。”

 

江澄一把甩开魏无羡的拳头，他身后，蓝金聂家的人也都到齐。穿着黑色队服的聂家聂怀桑抱着个防身用的激光枪，垂头丧气地跟在队伍的最后面。飞船着陆出口降下它30度的斜坡，在生长了绿色植被和藤蔓植物的地面激起厚厚灰尘，背着生存补给包带着简便头盔的各人摆出潜伏探测的基本S形队形，弓腰，轻步。在登录前播放了无数次的影像资料中显示，人类的迁徙让所有被压制的其他生物重获新生，其中包括大型陆上肉食动物。

 

对于不能舍弃身体，大脑死亡就真正死亡的勘测小队来说，它们几乎可以称得上是最危险的敌人。

 

魏无羡作为体能控制力A+，敏捷度A+的精神体，自然首当其冲走在最前面。在特种部队潜伏的时候，S形队首及队尾对个人素质要求最高。队尾是江队的江澄，这也是江澄本人的意思。‘云梦江家不能在外示弱，要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江家如今需要有人证明它的实力，恐怕这也是这次任务特地让魏无羡和江澄这二位双杰出战的原因。

 

地球如今处于春夏之交，长时间缺少人类的干涉，地表植被又恢复到千年万年前茂密的状态，只是与远古时代不同，如今和各种藤蔓盘根错节交缠在一起的，除了石头，还有破碎的砖块，甚至----魏无羡的脚不知踢到了什么，顿时传出了刺耳的尖叫声。全员紧急戒备，聂怀桑端着枪的手都有点不稳。魏无羡用枪杆抵着危险物体，一边低头查看，一边余光打量身后的人，他看到队尾的江澄特别紧张，觉得好笑，用手将那个小玩意拿起来。

 

“看！”魏无羡将四方形的小黑玩意举起来，“炸弹！！”

 

“趴下！”江澄几乎本能地大吼，剩余十余人瞬间趴伏姿，只见本应该将手中物品扔出去的魏无羡反而在打量不明黑色物体，以江澄对他的了解，马上领悟到这玩意没什么危险。

 

魏无羡招手道：“别那么紧张嘛，看，这个可是古董了。红外线警报器，好像还是太阳能的，这么风吹日晒的，还不坏是不是很厉害？这东西可值钱了，我要拿回去好好收藏。”

 

眼见他要把可疑玩意收入怀中，江澄恨不得一拳揍在他的鼻子上：“你是不是还嫌不够紧张？这时候还有心思开玩笑？”

 

聂怀桑还想上来打圆场呢，只是开口之后声音断断续续，索性识相地闭嘴了。魏无羡满脸的不在乎：“怕什么啊，不过是个地球，你们是不是神体脱离太久，一说要死，就怕得不行。我们可是22ndSAS的人，这点简单的任务执行不了？江澄，说的就是你，现在这么紧张正要活跃一下气氛，你那张脸，我可没欠你钱啊，这么黑，你看，都吓着思追了。”

 

蓝思追是小一辈的，看在蓝家的面子上塞进来历练一番。说到底这次出任务，还是江澄和魏无羡的实力最强，队里的指挥也看他俩。蓝思追听到魏无羡提他，不由得一阵紧张，又不能违背蓝家家训，还立正行了个军礼：“报告中尉，任务至上，蓝思追誓不退缩！”

 

“哈哈哈别这么正经啊！”魏无羡干脆要拍着大腿笑了，“虽然表世界可能要崩塌了，但是不是还没有么？短暂的日子也要吃好玩好，最后也不会留什么遗憾。”

 

江澄是在场最有资格呛魏无羡的，他忍无可忍：“魏婴，你闭嘴吧。”他再转过头来向其他队员表态：“这次任务很重要，我希望在场的各位除了这个姓魏的，其他人都能严肃认真的对待。”

 

魏无羡端起了枪，继续呈进攻姿前行：“这话你就说的不对了，我可是这次勘测任务的主干，江晚吟，没了我你就少了条胳膊。”他嘴上插科打诨，行为还保持一贯的高警觉。作为队伍的前锋，他的眼几乎就是队伍的眼。虽然抱着十二万分的小心降落地球，在接近4个小时的粗略勘察之后，所有的人都理所应当地放下了戒心。地球不如他们想象的那样张牙舞爪般可怕，反而，它气候宜人，风景优美，有着母星永远也看不到的壮阔景象。

 

“休息一下。”江澄在队末说，一行人背靠背，放下武器，从随身的空间压缩包内拿出干粮。

 

“我很久没有吃过东西了。”聂怀桑盯着手里的压缩饼干，“吃东西只是一种情趣，因为与精神体匹配的肉体可以通过各种液体汲取能量，只要关闭脑中感知饥饿的神经，就不会再对任何食物有不必要的欲望。”

 

“就连爱欲都会成为精神永存的负担，人类繁衍已经抛弃了古老的生殖模式，而是专有基因生成可替换的廉价肉体。”魏无羡接着聂怀桑的话说，“新教，教义之章十三。没想到你小子也听这个。”

 

“茫茫宇宙，天何仁哉？芸芸众生，皆为虚妄。”聂怀桑好容易算是笑了，“新教是批判后信息时代的模式的，他们主张回到信息时代，人终会随着肉体消亡而消亡。”

 

“你觉得呢？”魏无羡问。

 

聂怀桑又成了一问三不知：“哈哈，我怎么知道啊。我这些都是随便听听的。但是……我听说过，为了让精神体保留最精华的记忆，系统会以某段时间为轮回，不停地消除它曾经有过的其他记忆。”

 

魏无羡又转头问江澄：“那你觉得呢？”

 

“少说废话，保留体力，今天的勘探结束了，还要回飞行船上补给。不知道你怎么就能那么闲？”

 

魏无羡早习惯江澄这副样子，满不在乎地继续啃着嘴里的压缩饼干。天气不错，风的湿度也恰到好处，唯一美中不足的还是整队的气氛太过压抑。魏无羡把最后的饼干渣丢进嘴里，喝了口水，嗓音悠悠地哼起了歌。

 

这一次，再没有人出声阻止他。也许是食物让人体困顿慵懒，这份惬意是长期由替代肉体汲取营养液的母星人不曾体验过的。江澄听了一会儿，竟然破天荒说：“不错。”

 

蓝思追说：“前辈，这是什么音乐？”

 

魏无羡哈哈一笑：“我自己想的，要是硬说来历，恐怕是梦里来的。”他若有所思：“只不过，这只是一半，另一半，我就不知道在哪里了。”

 

这不知道是什么时代的曲目，只是它那样悠长靡靡，好似勾得起人深沉的感情。江澄闭目听完，沉声道：“继续前进。”

 

这一声，没唤起众人的斗志，倒唤来了谁也没有预料到的地动山摇。山上斗石滚下，如同浩浩荡荡的瀑布。大地露出裂缝，那是它的深渊巨口。曾经可以供人僻热乘凉的大树轰然倒塌，正倒在魏无羡刚刚坐着的石头旁边，所有人聚集在一起，摒弃凝神。在以太空材料人工建成的母星，这种地壳活动是从不曾发生过的。

 

“地震。”魏无羡在脑内检索曾经读过的资料，短暂的迟疑之后，果断判断：“迅速撤离到开阔地表，江澄！”

 

“我知道！”队伍另一头的江澄摁住耳内发信器：“呼叫主舰，探测队遭遇一级意外情况，请求支援。”

 

出人意料，江澄的听觉没有收到任何回应，通信端的另一边只有电子信号运行的轻微杂音，一向摒弃感情的出色精神体感到一阵烦躁，在跟随魏无羡寻找开阔处的同时，不停地呼叫飞行船。

 

天空湛蓝，比起母星虚构的VR影像来说，这样的天空夹杂了泥土的气味，更加逼真。

 

“喂，江澄，等我回去以后要和环境保护局的人提出申请，这些家伙虚拟镜像过于追求视觉的完美，忽视了其他四感。”

 

江澄烦躁不安地摆弄耳廓内通信器：“你还有心情说这个？！”

 

“别急了，那头没有回应，肯定不是设备故障。”魏无羡早把他的通信器从耳朵里拔了出来，放在手里把玩：“设备运行全OK，除了主接收器有意切断信号，不会有其他的可能性。”

 

江澄对魏无羡的这番话不置可否，他不能做出任何表态，这里不仅仅有魏无羡一个人，若是他说错了任何话，就是怀疑内部的背叛，于停留在母舰上的蓝曦臣和金光瑶及其背后的家族来说，实在是失礼的举动。

 

魏无羡则不同，他想说就说，反正天王老子也管不了他的嘴。

 

“据我了解，地震在信息时代的地球虽然经常发生，但是延至地表的大型地震没有那么多。”魏无羡可算带着一队人找到了个相对平坦，无高耸树木和巨石的地方，“好巧不巧我们遇上，是不是太倒霉了点。又或者因为地球气候经年累月的变化，一切已经与之前大不一样呢？”

 

“霉运也不能击倒我们！”聂怀桑倒突然表现得挺有勇气，魏无羡又哈哈一笑：“坚定的毅力是作战获胜的基础不错，但是完善的战前侦察也不可或缺的吧？”他眼睛看的反而是江澄，意识到他想说什么的江家少主，几乎是下意识地脱口而出：“你闭嘴，你知道你这句话说出来，会有什么后果么？”

 

如果战前侦察出现纰漏，故意的纰漏，那么那个负责人，如今在母舰上的人，是否也是他故意切断了和侦察小组的联系？如果这个事实被揭发，那么对独自留在地球上的侦察小队来说，恐慌，将把所有人慢慢杀死。

 

魏无羡选择了将疑问藏在肚子里，短暂的地表震动结束了，大家都从刚刚的震惊中恢复清醒。江澄指挥众人从随身压缩包内拿出食物和水，魏无羡没有照做，而是朝西北方向走去。

 

“你干什么？！”江澄站了起来，朝那个背影怒吼：“现在这么危险，不许单独行动！”

 

“我去周围探探路。”

 

“要去一起去。”江澄将激光杆枪背上，转头命令：“聂怀桑，你带他们在这里等我们的消息。”

 

“我自己去。”魏无羡固执己见。

 

江澄没能克制得住自从出发以来的意愿，终于还是向魏无羡挥了拳头。他与魏无羡格斗评定等级差不多，但是可能因为魏无羡的精神体与这具肉体契合得好，所以几个来回，江澄不但没有占到便宜，还吃了点小亏。他灰头土脸地挨了魏无羡两脚，才见对方解释：“有人在找我。”

 

“这鬼地方能有什么人？！”

 

魏无羡也急了：“我不知道，我听到了。”第一次，他人在魏无羡的脸上看见了无奈：“我去看看，很快回来。”

 

江澄了解这混蛋的脾气，他选择无声地转过身去查看剩余物资，一行人唯有聂怀桑对即将离开的魏无羡说：“保持通讯。”

 

幸运的是，虽然主接收器拒绝通话，但是小队内各人之间还可以通过耳廓内通讯器保持联络。

 

魏无羡的步子很大，三五下就把休息的众人甩在后方，直到这一步，他才发现自己并不知道该去往何处。他想起那个三年的梦境，他同现在一样，带着一具无法随时更换，脑死亡就真正死亡的躯体，心跳不正常地加速，皮肤发热，一切的一切都在朝那个梦境走去。他发现本应该被精神体判定为不必要存在的记忆还有一些残骸，在他荒芜的精神坟墓中仿佛尖刀一样在提醒着他什么。

 

--莫违人伦，终会反噬。

--蓝湛，真是讽刺啊，我最开始，只是想……现在却……你说得对，你看我不顺眼也对，我就是一个不顾后果的蠢货，自私的人渣，活该死有余辜。

 

他带着一点陌生的沉重感走进了一处山洞内。

 

下雨了。

 

在母星，降雨量即风速都是可以控制的，她会让细小的雨珠落在体表增添人的舒适度，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把毫无准备的魏无羡淋成一个落汤鸡。江澄他们会处理好的，坐在洞内大石上的魏无羡则是在如此自我安慰的同时，拿出了便携式简易资料库，这是一个植入体内的小小芯片感应器，芯片内几乎能够涵盖系统含光内，从后信息时代伊始就存在的所有文献资料。

 

魏无羡出声：“地球。”

 

系统含光无感情的低沉声线响起：“作为信息时代，第二次冲击的遗骸，因为受到的是数据爆炸的伤害，地球还保有她完好的生态系统和地质构造。信息时代的人类因为过于依存网络数据给他们带来的便捷，最终导致系统控制了人类。在此情况之下，所有依存于网络处理的机构，设备，全线瘫痪，并且短期内无法修复，这被称为第二次冲击。”

 

魏无羡想了想：“死亡。”

 

“死亡的定义有两种，在信息时代，重要脏器衰竭导致人体无法进行最基础的生理活动，并且伴随脑死亡称之为死亡。在后信息时代，已无人体死亡的说法，精神体的湮灭被称之为一个人的死亡。”

 

魏无羡说：“蓝忘机。”

 

“抱歉，系统含光内无法搜索到这个词汇。”

 

魏无羡：“蓝湛。”

 

“抱歉，系统含光内无法搜索到这个词汇。”

 

魏无羡一直以来坚信不会有系统含光不知道的事情的信念崩塌了三秒。三秒之后他又笑嘻嘻道：“那我唱首歌给你听？”

 

系统含光没有反应。

 

“切，你要是个人，肯定是特别没劲，板着脸那种。”魏无羡身上由于自适应热度材质的衣料，早已没有被雨水打湿的不适应感，他惬意得很，哼唱起来那首一直出现在他梦境中的曲调。

 

山洞破败，却能避风。洞内滴水声伴随着魏无羡的哼唱，让他仿佛回到了母星，江厌离的身边，他觉得那是一种不需要体表体会的温暖，直入心脏，可让人无所畏惧。这首歌带给他的力量竟然如此强大，他之前从未察觉。

 

系统含光冰冷的声音再一次响起，这一回，魏无羡觉得对方变成了一个活生生的人：“魏婴。”

 

魏无羡吓得差点从地面上蹦了起来，后来他反应过来，可能是自己的某个行为激活了系统含光的隐藏程序。

 

“魏婴。”系统含光在那块蓝色集成显像后开口：“如果你能听到这段话，证明你当时的设想已经成功了。你所追求的，人体与神识分离，从而达到永生的梦想，已经实现了。我想你一定以你的方式活了下去。第二次冲击之后，地球的系统再也无法恢复以往，但是我不会选择离开。”

 

“无论过了多少年，如果你听到这段话，请以你的方式告诉我，你还没有死。”

 

“我从来……没有看你不顺眼过。”

 

魏无羡之后，面对的就又是那块冷冰冰的蓝色集成显像，无论他再如何询问，得到的除了标准答案之外，再没有一个多余的字符，正如系统含光一向干净简洁的作风。他觉得沮丧，胸口有一团棉花，这棉花沾了水，沉甸甸又堵得他上不上来气。他不知道系统含光后隐藏的那段话的主人是谁？是否是创世神蓝忘机，但是为什么蓝忘机会留下那段话，和自己又有什么关系？

 

“他妈的！”魏无羡一怒之下踢向了石壁，用这种幼稚的行为发泄心中燥郁的情绪。很不幸的是，这一脚加上刚刚地表震动引发山体松动，足以让这个栖身的小山洞产生落石。这种脆弱的力学构造在母星根本不会出现，导致机敏如魏无羡也有些反应不及。等到他选择护住自己的头部时，刚刚还在眼前的出口已经被巨大的落石给盖主了。

 

“他妈的。”尝试搬动无果，魏无羡发出了他今天第二次叫骂。耳廓内通讯器发不出任何信号，一种上古时期才会出现的状况-----信号不好，竟然让魏无羡给遇到了。

 

他究竟是有多倒霉？从接了这个任务，到船上有内鬼，到现在孤注一掷跑出来，却被困在洞内。他倒落在漆黑的山洞内，节能腕带发出幽暗的灯光。江澄会笑死了，这回真的让他看笑话了。师姐呢？师姐是不是还在担心我俩。

 

他突然觉得自己是个混蛋。

 

--蓝湛，真是讽刺啊，我最开始，只是想……现在却……你说得对，你看我不顺眼也对，我就是一个不顾后果的蠢货，自私的人渣，活该死有余辜。

 

蓝湛，蓝湛到底是谁？

 

“你到底是谁？”魏无羡在洞内发出无意义的自言自语。

 

“蓝湛，正是在下。”

 

声音是从深洞内传出来的，等到它的主人在黑暗中缓缓显身，魏无羡有足够的时间摆出攻击姿态。他潜低身体，准备随时对着这个不素来客施展致命一击。但那个人真正到来的时候，他却再也无法下手。一股难以言喻的熟悉感侵入他的五脏六腑，这具为了任务换上的身体仿佛成了他精神中再也无法割舍的一部分，心跳，激动，发热的皮肤，每一个物理反应，都是他魏无羡为了应付这一幕而准备的。

 

来者不过二十左右的年纪，一身劲装，身上没有一样属于后信息时代的高科技物品。他手里拿着的是最简单的爬地机器人，通过红外线扫描寻找东西。他对于自己是没有任何攻击姿态的，魏无羡从他的站姿如此判断。那双浅色的瞳孔里只有平静，仿佛等待着一个久久没有归来的友人。

 

更让魏无羡惊讶的是，这个人长得太像蓝曦臣了。

 

“你是谁？”

 

“蓝湛，蓝忘机。”

 

“你就是系统含光的缔造者？”

 

“一部分是我。”

 

“你手里拿的是什么？”

 

“找寻机器人。”

 

“我知道！”

 

“它叫问灵。”

 

“它在找什么？”

 

来者一直冷凝的脸上出现了松动，好像一抹生机要从冰冻千年的黑土中生长。他的语气轻了，这才让魏无羡觉得他和那个只会冷冰冰回答问题的系统含光不一样。

 

他是人，是活生生的人。

 

“如果我的判断没有失误，它应该是在找你。”

 

【章之承】

 

第二次冲击给人类带来的后果，除了离开曾经的家乡，还有放弃了缅怀和思念的情绪。同终将衰老的肉体一样，感情，被誉为神赐的遗骸，没有实质性的作用。魏无羡隐约知道第二次冲击之后的那场迁徙，所有到达母星的人进行了神体脱离，与之同时是选择性的记忆删除。他有理由相信自己曾经与面前的这个人熟识，但无法在脑中搜索到任何关于他的实际回忆。魏无羡的脸上一定写满了歉意，因为对方已经开口：

 

“无妨。不必因为这种事道歉。”

 

“你好像很了解我。”魏无羡若有所思。

 

对方没有接住这个话题，而是选择往洞内---他来时的路走。魏无羡很聪明地跟了上去，他没有关于面前的人的记忆，但是却有一种自发的熟悉感。和这副沉重身体带给他的感觉一样。也许这叫本能，魏无羡边想边偷看这个天降神兵。他很好看，对美的追求人类从不曾放弃，修长的双腿，笔挺的身材，眉宇间淡而化之，就像一株冰冷的电子植物。但是，他本不该是这样的，魏无羡被自己脑中这个无来由想法吓了一跳，他停住了脚步。

 

“为何停下？”对方回头。

 

“为什么往这里走？”魏无羡反问，这是一种掩饰。

 

“在这里，我比你熟悉许多。”他继续前行，仿佛一个风雨无阻的士兵：“那个出口已经被落石堵死，问灵知道另一个出口。”

 

魏无羡低头，找寻机器人正在撞击他的脚踝，简单的程序会造成机器人行为错乱，看起来有点蠢，魏无羡低声嘲笑：“傻玩意。”

 

找寻机器人飞速转动它的小圆盘身体，毫不犹豫地大力撞向魏无羡的小腿。“哎哟。”魏无羡被这个小玩意的寻仇行为击中，腿部一阵麻痛。他本能地蹲下查看伤势，一抬头才发现原本走在前面的蓝忘机也跟着蹲下。

 

他只消一抬头，就是那双浅淡的眼睛，正凝神查看他手捂着的地方。

 

“我……没事。”不知为何，魏无羡耳根发热。心跳加速，皮上温度升高，完蛋了，这是降落地球后遗症。

 

蓝忘机不疑有他，站起来继续向前：“没事就继续走，地震的余震很有可能再次发生，到时这里会成为我们的坟墓。”

 

“地震是变得频繁，还是我们这次真的这么倒霉？”

 

“第二次冲击之后，地壳运动越来越频繁。怪不得你们。”见魏无羡脸色有异，蓝忘机说：“有事。”

 

他没有用任何疑问的语气，足以见其对魏无羡的了解。魏无羡很快地习惯了蓝忘机这份睿智，他把它归功于他本身对世事洞察能力之高超，却未想过也许他们曾经非常熟悉彼此。

 

“不愧是含光系统的缔造者。我想我的几个朋友可能有大麻烦了。”

 

魏无羡不急反笑，蓝忘机观察后，一边继续使用微弱的腕带光探路，一边说：“江澄？”

 

要是嘴里有水，魏无羡现在能惊讶得全部吐在前面蓝忘机背上：“你怎么知道？你怎么什么都知道？你是神仙么？”

 

对于这样的话，可能沉默才是最好的回答。

 

找寻机器人带着笨笨的步伐最终将蓝魏二人从深洞中带出，山的另一边同前一样，翠绿盎然，到处是肆意生长的植物。高耸的树木遮天蔽日只剩下垂直而下点点星辰般的阳光，有一两滴阳光的泪水落在了蓝忘机的眼里，魏无羡觉得身体深处，有一丝暖意，他未见过真正自然界的花开，但他想，若是有花在荒芜中缓慢开放，就是这样的一丝暖意。

 

“真美。”他对着平常的景色感叹，也许不过在感叹心底之境。

 

直到蓝忘机整个人此刻曝露在阳光下，魏无羡才发现他一身戎马打扮，腰间的改良型猎枪在他看来已经是老古董了，却不想蓝忘机挽起袖口的有力臂膀，握着那支枪的枪杆，竟然仿佛雕塑一般流畅。他曾想过含光的缔造者是什么样的人，他想过他智商拔群，却没有想过他会让自己感到亲切。

 

是的，亲切。蓝忘机沉默，做事认真严谨，仿佛一块冰，但是对魏无羡来说，他觉得他是亲切的。

 

“这里已经变了许多，”蓝忘机说，“以前，植物不会这样放肆得长，当然，人也比现在多。”

 

“地震是从信息时代起就如此频繁的么？”

 

“不，频繁，是因为第二次冲击之后，有些小行星撞击地球，改变了近地太空的磁场。”

 

心中的疑惑越来越深，魏无羡托颌说：“金光瑶不应该如此粗心。”

 

蓝忘机那双琉璃一般的眼睛让魏无羡从思考中又回到了现实：“啊，我想起来了。我们这一次来，是因为系统含光的数据冗余，导致它要崩溃了，所以请你回去解决问题。”

 

“我不会回去。”

 

魏无羡体会到一点点自己固执时，江澄那股不爽：“……好，我也不劝你，本来嘛，那么多年不见，一见面就要求干活，这事也确实不地道。我也不是管事的，也只负责跑腿。既然系统含光完蛋，母星也会崩塌，所有人都要跟着一起灰飞烟灭。那这趟地球之旅就当是我最后一次远途旅行。想想看，也不算亏啊。”

 

言毕，他大步追上依旧向前的蓝忘机。见对方不为所动，兴致反而大起，一时间脑中差点把任务给忘了。转而心中一凉，嘴上虽然依然厉害，也终究说了些正事：“好嘛，蓝忘机，蓝仙人。你不愿回去也行，总要给个理由给个交代，还有我那队困在山另一边的队友，有什么办法让他们联系上母舰？”

 

“你心里不是有数了么？”

 

魏无羡被如此质问，不恼反笑：“有内鬼这事，这就板上钉钉了。不够蓝曦臣也在母舰上，你说到底是蓝曦臣是‘鬼’，还是金光瑶……？”

 

 “兄长也在？”

 

闻之蓝忘机变化的语气，魏无羡说：“在，蓝启仁也在。所以不大可能是金光瑶1vs2能赢吧？”

 

“兄长不会做背义之事。”蓝忘机说：“你说联系不上母舰，事到如今，只有直接和母星联系。你跟我来，我居处有发信器可以远程传输信息。”

 

魏无羡一跳在蓝忘机面前：“第一次见面就带人回家？”

 

蓝忘机看着那跳脱灵动的眼，说：“别闹。”

 

“开个玩笑嘛，我说蓝忘机，你一个人在地球不会无聊么？”也许蓝忘机的住处离坍塌山洞不远，他见对方也没有乘坐任何简易交通工具，“你平时都做什么呢？玩游戏？你玩游戏么？是VR游戏还是AR？”

 

“读书。”蓝忘机出声打断，“第一次见面就这么多话。”

 

“我平易近人嘛！”魏无羡转口又说：“哎，你不觉得我们很熟么？有一种，很难形容的熟悉感。”

 

这一次，蓝忘机很不出人预料的，没有再回应魏无羡。两人一前一后，脚步深深浅浅，踏过泥淖丛林，穿越枯藤老树。视线如果不被青山遮挡，能看到远处城市的轮廓，隐隐约约，藏在雾霭之后。高耸的楼因为频繁地震而坍塌，它们倒了，信息时代的遗骸仿佛一条骨龙的脊椎，随着时代的湮灭而死亡，现在只得静静沉睡。

 

蓝忘机的基地-----不，与之称之为基地，不如说是栖居所-----在山后一处平坦的微型盆地内。遮天蔽日的不是千年树龄的参天古木，而是一架远行太空信号接收器。这个接收器为了保持在原始环境下依然能够接收到较高质量的信号，采取了最古老的圆盘造型。哈，像个电视信号接收器。自从视网膜内VR植入之后，电视这种正宗上古老古董，只有魏无羡这种知识渊博的人，才会对它尚有印象。

 

蓝忘机用虹膜识别系统打开内嵌于山体内的钢板大门。魏无羡紧随其后。洞内不大，正中一巨大的信息处理器。蓝忘机停在主操作盘前，面对密密麻麻的按键，查看一天的信息处理情况。魏无羡坐靠在机体盘边，翘着腿，笑：“复古啊这个设备，这是……怎么说？蒸汽朋克！”

 

“莫喧哗。”蓝忘机凝神注视屏幕，丝毫没有被魏无羡影响。

 

对方换个腿翘：“蓝仙人，你怎么活这么久的？”他干脆跳下来，在蓝忘机面前晃悠：“你的身体还是原来那副么？没有神体分离？”

 

蓝忘机停下手上动作，一把抓住了魏无羡的手腕。将他拉至身后，似乎是为了防止他触碰处理器按键。魏无羡反手一搏，竟被蓝忘机硬生生扭了回来，背靠冰冷的墙壁，好似完全处于下风。

 

“别，我还没有伴侣。”魏无羡假装惊慌：“我还是个纯情的大好男儿，蓝仙人你三思！！”

 

蓝忘机充耳不闻，只身手探取至魏无羡的耳后。耳根处软骨神经末梢丰富而细微，魏无羡此刻暗骂这具身体的感知系统做得真好，他痒，又痒又热，迎着蓝忘机刮弄他耳廓的手温，他觉得浑身都要烧起来了。

 

纤长手指略过耳尖，到了耳内，塞入耳洞。刮搔魏无羡的心跳，蓝忘机跟着靠近，他几乎能看到对方浅色眼睛内，自己稍显狼狈的样子。

 

“是这个么？”蓝忘机停止动作，似乎在魏无羡耳内找到了什么：“信号装置？”

 

他手上拿着的，正是微型耳内发射器。

 

魏无羡看着他把发射器安装于主处理器的接口上，信号波段瞬间有了起伏。短暂杂音之后，那一头响起了江澄的声音：“呼叫主舰，这里是江队。”

 

“喂，是我。”魏无羡抢答。

 

江澄沉默，短暂的尴尬之后，他压低声音：“死了么？”

 

“没死，好着呢。活蹦乱跳。”他禁不住凑近主处理器：“我找到蓝忘机了。”

 

那头迎接他的是更长久的沉默，之后江澄征询魏无羡：“我连接公频了？”

 

“OK。”

 

吵闹的声音在之后一秒潮水般到来，蓝思追的声音还压过了聂怀桑，让魏无羡感叹这个前辈做得太不像样。他将所有疑问一股脑承接下来：“好了，好了，别吵。我没事，我找到蓝忘机了。”

 

“都别吵闹。”江澄此刻挺稳，把持大局：“听他说，怎么回事？”

 

“蓝忘机没死，现在就在我身边。”魏无羡下意识抬眼看了身边人一眼，对方还是那样，平静得不真实，像一块听着别人事的镜面人：“他知道含光系统的事了，至于之后，我们再想办法。”

 

没忍住，这小子又嘴上打滑：“友情透露一下，他长得挺帅的。”

 

江澄觉得他在说废话，既然是蓝家人，能有丑的么？他说：“现在还是联系不上母舰。”

 

“出事了，不用再联系了。与其想如何联系母舰，不如直接跟母星联络。”魏无羡丝毫不避讳四大家族之间的芥蒂：“江澄，你不信任蓝家金家，你不会连师姐都不信任吧？直接call云梦，这样没有问题了。”

 

“你觉得蓝曦臣也有可能说谎？”

 

魏无羡瞥了一眼蓝忘机：“不排除这种可能。”

 

蓝忘机几乎毫无反应，也许是对蓝曦臣深入内心的信任。江澄他们随即接受到了蓝忘机发出的坐标，提示他们可以过来汇合。魏无羡挂断通讯之后静静地看着蓝忘机，身份角色仿佛置换，然而蓝忘机没有对他的目光有过多反应。

 

“蓝曦臣和你长得很像。”他说。

 

“他是我兄长。”

 

“我就说嘛，神体分离的时候，蓝曦臣选择了他原本的相貌。原来是你家基因就这么出众，他不舍得而已。”

 

“你呢？”蓝忘机问得魏无羡一愣：“你的相貌如何？”

 

魏无羡一向对自己的外貌很有自信：“不输给你，我觉得。”

 

“你也选择保留了之前的外貌，也是因为不舍得？”

 

魏无羡头脑一片空白，恐怕不仅仅是因为蓝忘机点出他保留了神体分离之前的样貌。实际上，第二次冲击前他是否活着，他都没有丝毫的记忆。他是否是第二次冲击之后出生在母星的新人类，还是迁徙而来的创始人之一，他都不知道。

 

他的记忆，被清洗过。系统判别是对生存无关紧要的内容，就在入境之时洗掉了。但是他更惊讶的，是蓝忘机知道他长什么样子。

 

“你认识我？”魏无羡激动：“我究竟是谁？”

 

“这个不重要。”蓝忘机说，“如果我修复系统含光，之后你会回母星，那么地球上发生的事，也会被判定为于生存无用。”

 

“就算再一次被清洗记忆，我也想知道。”魏无羡靠近蓝忘机，显然，他有些暴躁：“难道你不想追根寻源？想活成一个机器一样的精神体？靠不停更换人造肉体永生？”

 

这一次，蓝忘机的神情柔和了许多，魏无羡甚至有种错觉，他觉得那双眼里带着如涨潮海水一般壮阔又温和的感情，这份感情铺满了夕阳下一望无际的海滩，敲打他的神经。他觉得那是爱意，但这个猜测如今看来是毫无根据的。

 

“你变了，魏婴。”他温柔地说：“你以前不会说出这样的话。”

 

“你告诉我，我以前是什么样？”魏无羡像无赖，又像撒娇：“我和你很要好么？”

 

蓝忘机的声音更轻了，像冬日羽毛一样的雪：“我不知道，但是我们在一起很长时间。”

 

他似乎经过了一番激烈的思考，那张冷峻而不苟言笑的脸上，也有了极微小的表情变化。再一次睁开眼后他的目光坚定了许多，魏无羡知道他做了什么决定，而此刻他突然有了一种死也要让蓝忘机和他一起回到母星的冲动。

 

“跟我来，”蓝忘机转身。

 

魏无羡没有丝毫犹豫跟他离开了这个位于山内的栖居所，只是装模作样地担心了一番江澄：“江澄他们什么时候能到？”

 

“顺利的话，也要明日。来路被落石封死，他们只得绕道。”

 

魏无羡吹了声口哨：“蜀道难，难于上青天。”

 

蓝忘机好似回头看了他一眼。

 

魏无羡的脑子里有很多东西，曾经有人评价过他的精神体，强大，机敏，几乎是天才一般的存在。他记得猎户星座的所有行星绕恒星的公转周期，也记得319条虫洞终端在哪里，他是天才的军人。少了许多曾经的记忆？这不值得一提。

 

他看得出来，蓝忘机带着他正走向的，是他最私密的地方。从主控制室再往里走，越进入，则越仿佛回到了再早之前的状态。魏无羡知道，信息时代之前是工业时代，再之前是农业时代，也有与乌托邦体系不同的政治体系，封建制，甚至奴隶制。但是那离魏无羡实在太远了，他此刻只想跟着蓝忘机，走到一个温暖的地方，然后好好睡一觉。

 

这具身体，渐渐疲劳。

 

他来到了一篇翠郁葱葱的地方，明明在山体内行走，到了尽头，竟然有一处洞天，可以看到太阳已经降落的天空。星辰闪耀，满目宝石。魏无羡抬头，不禁感叹：“好看。”

 

“平常之景。”

 

“这里是哪里？”

 

“我的住处。”

 

魏无羡毫不客气，坐在了脚下的泥地上：“累了，不好意思，休息一下。”他见蓝忘机笔挺站着，拍了拍身边的地：“坐啊。”转而一看，蓝忘机一身干干净净，上身还穿的白：“啊，算了，你穿得太干净了。”

 

蓝忘机没有犹豫，同魏无羡，一起坐下。

 

“哈，你不像会这么做的人啊。”魏无羡说完，心中一阵失落。他仿佛觉得蓝忘机出现过，在很久之前，他行为的一切都有在自己心中扎根，但是参天古木只剩下这样的一个根：“我……随口一说。”

 

“我也变了许多。”

 

“你为什么不想回母星？”

 

“我在等。”

 

”等什么？”

 

“一个灵魂。”

 

“你等了多久啊？”

 

“五百年。”

 

“咳咳，”被自己口水呛了的魏无羡来不及惊讶：“你活了这么久？”

 

蓝忘机点了点头。

 

“没有神体分离，是怎么办到的？”

 

“将体内细胞活动保持在低水平状态，一种古老的方法，可以称作武学。”

 

“我以为那不过是个传说。”

 

“在系统含光出现之前，只靠精神体存活才更像一个传说。”

 

魏无羡感觉有很多问题：“为什么不选择神体分离。”

 

蓝忘机想了很久，最终决定说出真相：“我担心，我等的那个灵魂会不认识我。”

 

“哈。”魏无羡觉得这个理由有些可笑：“那就是你等的那个灵魂心太大了，假如是他在等你，你觉得他会认不出来你么？”

 

魏无羡这个时候觉得自己问错话了，一种很违和的表情出现在蓝忘机脸上。他有些失落，带着平静的泰然。他感受到了魏无羡的注视，也回望向他。他没有回答这个问题，魏无羡猜测，也许是因为答案是悲观的那一个。

 

“你不后悔么？”

 

“吾念所归，无退无惧。”

 

他说这话的时候没有一点犹豫，也不用力，就像说一句再平常无奇的话。他能说的如此自然，恐怕是在等待的五百年里，每一日都发自内心地重复。地球很大，大得无边无际，如果以健康人类的脚程来说，4年可以绕地球一个圈。

 

那么500年，就是徒步绕地球125圈。

 

只不过为了一句，吾念所归，无退无惧。

 

“值得么？”

 

你现在看到的星辰，最早的，已经死去千万年了。它们在死之前的最后一句话，传递到你这里时，已经晚了许多年。

 

“有可能会等不到，还值得么？”魏无羡问。

 

“他不会食言。”

 

“你为什么这么相信他。”

 

蓝忘机什么也没说，只是伸出右手，指了指自己的心口。

 

“既以心始，必以情终。”

 

五百年，太阳运行的轨道不会偏离三分，地球不会少掉一寸。但是信息时代的人，却会死去很多次。魏无羡曾经觉得，让精神体脱离肉体的桎梏是人类的一大进步，直到现在他才反悔。

 

人最伟大的，不是精神体，而是心。

 

“星辰，是这个宇宙最大的谎言。你对星辰许的愿望，它们要几千几万年以后才会听到。到时候，说不定它们自己就已经爆炸了。哈哈哈。”

 

但是它们真的太美，就像年轻时候的愿望，总是给脆弱的人类，勾织出一个脆弱易碎的梦境。

 

——喂，蓝湛，你想过么？总有一天，我要和你一起走遍整个宇宙。

——只要活得久，只要我们一起活得很久很久。

 

——但是，魏婴，我们没有必要去那么远。现在就很好。

 

天亮后黑夜的美要消散，深夜的谈话再无人提起。魏无羡还是江家云梦双杰之一，蓝忘机还是选择留在地球，无论出于什么理由。魏无羡只有到了此刻，才觉得好像是回家了。他想要攀住蓝忘机的肩膀，轻轻说：

 

——蓝湛，我们回家。

 

此时良辰美景，却无人说。

 

不，有一个人。一个早已发现他们踪迹的人，正站在他们身后。他的脸玲珑讨巧，不过对着谁都挂着笑，可能没有人看得出他本来的心。

 

金光瑶在监视器上静静地看着地球上两人对星畅谈。

 

“系统含光，不是蓝忘机的作品，而是魏无羡。为了追求永生，魏无羡强行开发含光，不，本该叫夷陵老祖，导致系统自成AI温宁大杀四方，几乎一个月内，所有信息系统数据崩塌。人类无法改变崩塌的进程，只得有选择地迁徙到刚刚开发的殖民星球。蓝忘机认为一切他有责任，在修复的时候一直留在地球上劝诫魏无羡。但是最后却失败了。”

“他劳累成疾，急性病突发。无法在本体内继续存活。”

“人类最后一个逃生舱，你猜猜，你亲爱的弟弟，给了谁呢？”

 

蓝曦臣不气不恼，也好像没有看到面前这个说话的人。他不知道金光瑶的目的，也没有兴趣。他说的一切都对，他也隐瞒了这次任务的根本目的。他知道蓝忘机一直活着，可是他的目的却是魏无羡。

 

他需要系统含光前身的开发者，将再次出现的AI温宁斩杀。但是在母星上的魏无羡，记忆已经被洗去了。

 

洗得一干二净，一点没有剩下。

 

他之所以会知道，因为这件事就是在他面前发生的。是他的弟弟，蓝忘机亲手洗掉了魏无羡的记忆。如果他带着地球上的回忆，就无法真正成为一个后信息时代的精神体。

 

“等到科技发展到有办法，治好他身体的病。再让他回来。”

“忘机，你可三思。这不一定会成功。”

 

“吾念所归，无退无惧。”

吾念所归，无退无惧。

长夜将至，吾从今守，至死方休。

 

【章之转】

 

长夜将至，而母星是没有夜晚的。一切以高效为主的后现代社会，在人体可以更替的前提下，精神只用短暂的深度睡眠就可以消除疲惫。所以，魏无羡对疲劳这种感觉很陌生。在蓝忘机结束了星空下的谈话之后，他的四肢沉重，仿佛被束缚带禁锢。他的神智开始游离，而蓝忘机则拉住了他的手。

 

“你需要睡觉。”

 

“是在修养仓内？”

 

“不，是在床上。”蓝忘机似乎笑了一下，但转瞬即逝。

 

魏无羡的手被他攥着，温热干燥的触感击打着他的神经，这很奇怪，这是不必要的感觉。他不由自主地说：“我听说，在信息时代之前，人们会相拥而眠，以此达到某种相互慰藉的目的。感情，或者其他。但理论证明这种入睡方式并不能够让身体得到很好的休息。”

 

“人不是机器，”许久，蓝忘机回应：“精准的计算并不必要。”

 

由着那么一张冷淡又毫无错失的完美脸庞说出这样的话，魏无羡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我说蓝忘机，含光君，你这人站得也直，行得也正，真真跟个机器人似的，却跟我讲这样的话。”他凑上去，几乎贴上了蓝忘机的脸：“让我看看，含光君到底是不是一具仿真机器人。”

 

而他看到的是浅色眼眸里暗藏的情绪波动，和轻轻铺洒在他脸上的呼吸。

 

魏无羡下意识地把头转开，眼珠子心虚地乱转：“那我……先去睡了？”

 

“嗯。”蓝忘机将手中的机枪装弹上膛，动作精准，毫无拖泥带水，仿佛从未受到魏无羡刚刚举动的影响。而后者，则在推开那扇看起来实在老旧的铁门之前，回头：“你不睡？”

 

“我守着你。”

 

“不必吧，神体合一的生命，睡眠是必不可少的，这点你应该比我清楚。”

 

“神体合一的身体，死了就再无重来的可能；我住处不比你所来之处，没有那么多保护措施；还有，这个世界的有多少潜藏的危险；这三点，我比你清楚。”

 

魏无羡一向活泼的话语没有再从他的嘴中蹦出，夜空明月高悬，冷光亦是冷静，蓝忘机有种恍若回到很多很多年以前的错觉。月亮的运行轨道偏离了3.87米，但是它看起来，从未改变过。

 

“睡吧。”蓝忘机言简意赅：“我在。”

 

“蓝湛，你知道什么是感情么？”魏无羡摸着自己的胸口：“我不知道，我师姐对我很好，我和她呆在一起很舒服，江澄这个混蛋老跟我做对，但是也没害过我。我不知道这算不算感情，他们在，我就有精神波动。”

 

“……算。”蓝忘机给予答案。

 

“为什么会这样？这不是被系统判定为无用的么？效率至上法则，精神体里不该有这样的波动。”

 

“因为它不是无用的，而是最重要的。”

 

他看见月色终于倒了，倒了一地，而星移云动，风吹过了面前人的脸，对方浅色的眼睛里有一层薄薄的月光。

 

魏无羡并不知道，那种眼中的光，叫做温柔。

 

他只是凭借不应该出现在精神中的非理智，继续说着：“那么，这种不可控的精神波动就算感情的话。我，看见你，心里的波动，是不是也是感情。”

 

蓝忘机回头，魏无羡还是五百年前的他，站在山巅，不顾是非论理，定要逆天而行。他抓着自己的领口嘶吼，你不了解我，不知道我的恐慌，你是一个高高在上的学院派，我所做的一切，你都会认为是错的。

 

可是，他抬起头，脸上都是急切，我做的有什么错？我只不过想一直和你在一起。

 

一百年够了。蓝忘机记得自己当年是这样回答他的。

 

一百年不够。

 

他说。

 

万万年才够。

 

一百年，不过是一个中距离宇宙跃迁的旅行时间长度，也许只是酣甜一梦，一百年就会度过。可是蓝忘机没有想过去那么远的地方，以前，他的承诺是跟他一起看遍天下美景，可是地球太小了，他们的科技太发达了，不久就是月球，然后是太阳系之外，他们可以看到室女座的椭圆星系了，再远一点呢？

 

而多年多年以后，他又看到他，脸上依然是急切，这一次他看出了急切之下的恐慌。

 

“算。”

 

他给了魏无羡一个他早就想给他的答案。

 

那个青年笑了，嘴角勾起的弧度像阳光。他转身走进门内：“前半夜你，后半夜我，就这么定了。”

 

“你信我？”

 

“信，”他回头一笑，灿若朝阳，指着自己的胸口：“因为我相信我对你的感情，你认识我，蓝湛，而我也认识你，只是暂时想不起来。”

 

门被合上，一地的月色和温柔被拒之门外。蓝湛房间内实在俭朴得过分，武器不少，布置不多。他在他的床头发现了一本很像书的物件，很厚，他翻开了它。那上面一张张方形的纸片贴得整齐，魏无羡堪称博物馆的精神体资料库中，知道这是属于信息时代的一种被淘汰的技术。

 

相片。

 

他翻看了一下，就合上了它。因为时代过于远，胶片打印早已经褪色，也许它们曾经五彩斑斓，而现在，剩下得只有从黄褪为白的-----

 

白纸。

 

空无一物。

 

他躺在床上，很快坠入梦乡。

 

纯粹的精神体是不会做梦的，梦境干扰恢复。但是他做梦了，他在追，追着一个白色的光点，他知道，那是他失去的记忆。他不要再失去他，于是他奔跑。拖着他本来的身体，它很脆弱，很快就陷入疲劳，而他不愿意就这么放弃。于是伸出手去，终于在记忆离他远去的前一秒，碰触到了它-----

 

他陷入了史无前例的大爆炸，五彩斑斓，是照片失去的五彩斑斓。他被数以万计的碎片划伤了身体，划伤了他的神识，在冲撞中头晕脑症，甚至，他听到了自己的嘶吼。

 

----放开我！！蓝湛，放开我！！！你想怎么样？我不会离开你，我不要离开你！！！

----这是我做的事，不应该你来承受！！！！！！

----放开我！！！！

 

----求求你。

 

----我……喜欢你啊。

 

----魏婴，我哪也不会去，我就在这里，等你回来。

----我也喜欢你。

 

他从未体会过惊醒的感受，精神体不在从容不迫地从深度睡眠转换为浅层睡眠，他几乎被无形巨手从深渊中拉了出来，拉得血肉模糊。他出了一身的汗，但是没有时间去回味刚刚的梦境。门外响起了巨大的轰鸣声，他反应了一秒就知道：

 

不妙。

 

他从床边拿起自己的激光杆枪，然后几乎潜意识的，他将床头柜上，蓝湛的9mm口径手枪收在了身侧。等他推门而出的时候，他遇见了一个他怎么也不想看见的人的脸。

 

金光瑶。

 

“睡得好么？魏无羡中尉？”

 

“果然是你在捣鬼？”魏无羡举起枪对着浮在半空中的金光瑶，对方踩在单人行驶器上：“那么江澄他们……？”

 

“真聪明啊，魏无羡，你的天赋让人嫉妒，从最早开始。”他双手一摊，“所以这也是你能创造出系统含光，不，夷陵老祖的原因吧。”

 

魏无羡的大脑一片空白，他的心跳加速，冷汗直流。他抬眼看着的，不是金光瑶，而是蓝忘机。蓝忘机也看着他，眼里的情绪有些焦躁，这可真不像以前的他啊，魏无羡笑说，但是他突然发现，为什么自己会知道他以前是什么样？

 

他应该得到答案了。

 

“没错，含光的冗余，根本不是什么废物数据的问题，是我做的。所有人都以为神体分离之后，人就能永生，然后他们就这么做了。越来越多的精神体，越来越多的殖民地，而这一切根本就是错误的。”

 

“所以？”魏无羡捂着脑袋，强打精神问。

 

“你猜到了，是啊，这个世界需要能裁决他人生死，他人出路的人物，而那个人物应该是我金光瑶。”

 

蓝忘机上膛：“你想成神？”

 

“不错。我一直尊重你和你哥哥，蓝忘机。你们兄弟二人都是人中龙凤。还有你，魏无羡，当初你缔造夷陵老祖，我真的以为你会先我一步成神。”金光瑶哪还有平日里谦和有礼的模样，他那玲珑眼里全是权欲烧着的疯狂：“而你，却是为了和蓝忘机情情爱爱。真是可笑！”

 

“什……么……？”魏无羡再无法震惊，他勉强让自己集中精神：“你想要……毁了母星么？”

 

“是的。”

 

金光瑶的眼中有怅然。

 

“为什么？！你的朋友，你的家人，秦愫，还有金家的人，你都不在乎么？？！！！！”魏无羡举枪射击，当然，激光只是穿过了金光瑶的身体，全息投影罢了。

 

“我不在乎。”因为光波扭曲了片刻的投影很快恢复：“还有一天，那些本该死在第二次冲击的精神体们，就会迎接他们真正的死亡。”

 

“人是不能永生的，只有神可以。魏无羡，这个世界不能有那么多精神体永生，而你亲爱的蓝二哥哥，用了古老秘法，恐怕也再撑不过百年。”金光瑶的眼里并没有太多喜悦，只剩下疯狂，他的双眸像黑洞一样把所有本该属于他的美好全部吸的一干二净，“等待着所有人的死去吧，魏无羡，你当初就不该逆天而行。”

 

他消失了，风暴过后的山谷，平静得仿佛一切没有发生过。

 

魏无羡颓然到底，抓着枪杆惶恐地自言自语：“怎么办？怎么办，师姐……江澄……他们……”

 

“金光瑶一定是遇到了大麻烦。”蓝忘机的声音仿佛一剂强心剂：“依照他谨慎的性格，万事没有万全，他不可能会突然出现的。”

 

“什么？”

 

“包括现在，他肯定还在用微型卫星监控我们的一举一动，他遇到麻烦了，而这个麻烦恐怕只有你我才能解决。”蓝忘机向天空，那个无形的人影看了一眼，拉起魏无羡，“跟我来，找个方便说话的地方。”

 

蓝忘机的住处是建立在一处山中的半圆形扣地堡垒，用最古老的方式屏蔽信号，加强金属钢板，厚达5米，无论何种高强度的辐射和信号都会杜绝在外，这个老玩意虽然丑了点，但是意外地好用。一层一层通过指纹和虹膜识别进入深处，魏无羡手中的激光杆枪的光芒正渐渐熄灭。

 

“什么情况？”

 

“万物屏蔽。在这里，只有最原始的办法好用。”

 

蓝忘机在经过一处低矮后停了下来，这是一个关节中空地带，甚至，还种了几株植物。

 

“全息模拟？”魏无羡发问。

 

“不，模拟阳光。魏婴，听我说，金光瑶想要成神是不可能的。系统含光有一个只有我和曾经的你知道的秘密，它是高度自体复制的，一旦成功运行，没有任何人能改变它的运算，没有任何人能够成为他的主人，就像……癌症一样。”

 

“癌症？我想想，你说的是那种很古老的疾病？”

 

“对，癌症是没有主人的，它会疯狂的，没有衰败期的，生长，任何称为它主人的人只会毁灭。系统含光也一样，金光瑶妄图用自己的精神体攻击入侵含光，但是它被ghost反噬了，他将会失去自主控制，成为系统含光庞大数据库的一个小部分。”

 

“这就是精神体的死亡了吧。”魏无羡感叹。

 

“是的。”

 

“所以呢？他现在孤注一掷地劫持母舰，为了什么？”

 

魏无羡还很想问，刚刚金光瑶说的，那些情情爱爱，到底是什么。不过明智如他，选择咽回肚子。

 

“他需要你和我，找到这个‘癌症’的治愈方式。”

 

而我现在却什么都不记得了，魏无羡想，他沉默，然后问：“江澄他们呢？”

 

“不会有事，可能是躲起来了。地球不像母星，没有天网监控。而且，如果他真的抓住江澄，一定会用他来要挟你。”

 

“但是他的如意算盘打错了。我现在不过是一个小队中尉，哪怕曾经是系统含光的缔造者，也忘得一干二净了。我有点累，蓝湛，有什么补充能量的么？”魏无羡坐在地上，他不习惯这种感觉，被五感操控，人又脆弱又易怒。

 

蓝忘机从随身的衣袋内拿出一个压缩饼干，和一瓶水给他，魏无羡接过来吃了一口，然后自嘲地笑了笑：“蓝曦臣一直知道你的准确位置吧。”

 

蓝忘机不语。

 

“一个人活在地球上，仔细想想，怎么可能？在基础设施崩塌之后，还能活得这么体面，一定有人一直在提供你物资和技术。蓝曦臣和金光瑶还有聂明珏并称三圣，他了解他，所以他也知道他其实一直在暗中帮助你。”

 

“兄长太过温柔仁慈，我已经提醒过他要提防金光瑶。”

 

魏无羡把口中的压缩饼干吞咽干净，抹了抹嘴：“不是他不提防，而是他不愿意去提防。金光瑶说的对，精神体就是一个可笑的发明。人不可能会摒除一切情感，就算我失去了记忆，但是我对你的情感，没有变过。”

 

蓝忘机依然不语，他只是死死盯着魏无羡。

 

“现在，告诉我吧，告诉我那些你连蓝曦臣都没有告诉过的事情。”

 

蓝忘机轻轻吸了一口气，没有说话，反而拉住了魏无羡的手。他带着他一路沉默地继续从关节堡垒走向狭窄的通道，他们沉默，他们默契地沉默，仿佛之前分离的500年，不过是弹指一挥间。

 

直到，蓝忘机停了下来，对着一堵平平无奇的墙：

 

“第二次冲击之时，我当着兄长的面洗清你的记忆，助你神体分离。对外说因为你积劳成疾，而其实，是……”

 

“是因为我妄图侵入夷陵老祖的内部，而被反噬？对么？”魏无羡接着说：“关于系统反噬，你知道的太清楚了，蓝湛，除非这件事真的发生过，不然你不该如此笃定。”

 

“对。”

 

“所以呢？”

 

“所以，你的身体还留着，和你所有的记忆在一起。”蓝忘机的手，终于搭上开门的机关，他的眼睛，也终于对上了虹膜识别器。这么多年，他终于还是有机会这么做了。

 

门，一扇一扇地打开。

 

他们，一步一步地前进。

 

魏无羡说不准看到培养舱内那具身体时他的感受，他看到了一具他很熟悉的身体，样貌和全息投影中他看到的自己一模一样。他曾经以为精神体的外貌是一种喜好的选择，殊不知，这是一种注定，他们从未从自己的生命中脱离。

 

无论是爱，还是恨，还是记忆，他们从未抛去。

 

“你想好了么？”

 

“恩。”

 

“肌体一直都处于半活跃状态，不会出现肌肉萎缩等症状。但是，一定比不过你现在用的这具。”

 

“我知道。”

 

“不会再永生了。”

 

“我不需要。”

 

魏无羡拉住了蓝忘机的手，他说：“我不过是，回来了，拿回本来就属于我的东西。”

 

他坐在了培养舱前的座椅上，看着蓝忘机将脑波控制扣在自己的头上，另一头，链接着他本来的身体，沉睡了那么久的身体。

 

“最后一件事，蓝湛，我被反噬之后，你为什么选择将我神体分离？”

 

“夷陵老祖的崩溃让整个世界都瘫痪了，核电厂开始爆炸，武器库无法控制，从最开始的混乱到最后的崩溃不过十天。人类根本来不及逃生。”

 

“是的，人太多了。”

 

“许多人死去，剩下的人被迫神体分离，不是为了永生，只不过是……”

 

“只不过是，逃生舱不够了，而一个原本只能携带一个人的逃生舱，却可以携带十个以上的精神体。”

 

“是的。那个时候，没有位置，所以没有选择，我必须留下来……”

 

他将手盖在魏无羡的眼睛上，这样一个外表冰冷如雕塑的人，手心，却是温热干燥的。

 

“睡吧，睡醒了，你就回家了，魏婴。”

 

而这一夜，无梦。

 

【章之终】

 

江澄和聂怀桑一起，而其他人早已经被刚才的攻击打得分散开来。这个时候，最基础的野外生存技术发挥了作用，在三次都无法通过耳廓传输器联系到其他人的时候，江澄愤而将那个小玩意摘下，摔在地上：

 

“真没用！！！”

 

聂怀桑在旁边瑟瑟发抖：“发……发生了什么事……？”

 

“你还不懂么？”江澄回头瞪了他一眼：“我们被卖了，母舰上有人想置我们于死地！不知道是蓝家人，还是金家人……现在我们连母星也联系不上了！”

 

“那……魏无羡呢？我们可以联系他。”聂怀桑小心翼翼地出了个主意。

 

江澄一声冷哼，他的确从魏无羡发出坐标之后就没有接到他的联系了，而他，也不愿意主动联系魏无羡，这个时候，他盯着地上那个被他摔了的耳廓内通讯器。

 

好吧，但愿刚刚没太用力。

 

他将魏无羡的通讯信号拨通，很长时间之后，他听到了一声虚弱的回应：

 

“江澄？”

 

“你怎么了？”江澄发现了他的不对劲。

 

“一言难尽，总之，赶快汇合。内鬼是金光瑶。”

 

“吗的，我就知道！”江澄瞥了眼旁边已经听傻的聂怀桑，“总之不可能是蓝曦臣。”

 

“舰上的人，包括蓝曦臣，恐怕都被金光瑶控制了。蓝曦臣虽然有很多事瞒着我们，但是关于母星要崩溃这件事，他没有瞒过我们。”

 

江澄一瞬间几乎失语：“阿姐……”

 

“对！你要是还在乎师姐，无论你身边有谁？赶紧带人到我给你的坐标这里！”

 

结束通讯的魏无羡从未感到如此虚弱，他坐在椅子上，用手按压自己胃部。刚刚接收了巨大的信息，脑部超负荷运转，带来的是极差的身体平衡度，和强烈的呕吐感。他扶着满是操控按键的控制台干呕，蓝忘机给他递了一杯水，他尽数喝下，几乎又全部吐了出来。

 

“说真的，用惯了系统提供的肉体，自己的这具，真不好用。”他靠在蓝忘机身上，慢慢走向更深处的，巨大的处理器，那个是残存在地球上的，曾经的夷陵老祖留下来的遗骸，几乎可以淹没整个母星处理器的数据和程序，当初被蓝忘机留了下来。

 

如果说系统含光只是一个温和的细胞，那么夷陵老祖是侵蚀性极强的病毒。蓝忘机当时让蓝曦臣带走的是他筛选过的，无害的系统，而把最危险的部分留在地球。

 

没有毁掉，这是他的私心，毕竟，这是魏无羡留下的心血。

 

“所以呢？”如今，夷陵老祖的创造者问他，“阻止母星崩溃的关键？”

 

“如果能联系上兄长，让兄长启用他的最高权限，我们在这里利用夷陵老祖修补金光瑶制造的漏洞，还有机会一搏。”

 

“是的。要搏。”

 

所有人脱离了身体，依靠精神活着，他们被含光巨大的羽翼庇护，一但含光崩溃，所有精神体就会随风而逝，连遗体都不会有。

 

魏无羡被蓝忘机架着，走向了位于地球的神秘基地最深处，他恍惚地看着蓝忘机一层一层打开厚重的自动门，似乎是在做一件特别习以为常的事。他仿佛早已预料到了今日的到来。

 

“蓝……湛……，你不意外么？这件事？”

 

“不。”

 

“为什么，你是早就预料到金光瑶会被他自己的野心吞噬？”

 

“不是。”蓝忘机停下来，站在魏无羡对面，魏无羡知道，这个时候他应该拥抱他。这是这具身体的本能，他精神一直渴望的事。

 

他们在最后一道门前拥抱。

 

“我不了解金光瑶，但是我了解你。”蓝忘机的话语声轻柔的，仿佛挚爱吻在爱人额头的吻：“我知道你一定会回来，因为我在这里等你。”

 

----他不会食言。

----你为什么这么相信他。

----既以心始，必以情终。

 

他们站在门前，看着门缓缓打开，通往无尽光芒的未来，通往宇宙最深处的真理-----

 

人不是机器，永远不会成为机器。

 

因为他们有爱。

 

魏无羡回到熟悉的系统前，他伸展了一下僵硬的手指，回头对蓝忘机不拘小节地笑笑：“不能声控，对么？还是古老的敲打键盘？”

 

“是的。”

 

他回来了，魏无羡回来，当年最顶级的创造者，天才的化身，如今再次坐在他曾经的杰作前。他曾经的目标是建立一个系统，这个系统拥有自我生长的能力，但是他没有想到它的生长超过了他预料，温宁，他的内置语音机器人，他原本是一个温柔的孩子。

 

“我回来了。”魏无羡的双手放在了复古的键盘上。

 

“你记起了么？”

 

“是的，金光瑶无法接近核心区，他不知道进入的密码。而你和我，蓝湛，你和我只各掌握一半。”

 

“一首曲子。”

 

“按照五线谱对应二十六个字母，再经由栅栏加密。那么，开始吧。”

 

蓝忘机曾经在毕业舞会上弹奏的一首曲子，在高潮的时候戛然而止，而后半首本应该由魏无羡接下去演奏，只是那个时候他已经沉迷神体分离的传说，甚至没有去参加毕业舞会。他的梦想是成为真正的自由人，却不知道，依靠系统依靠程序，不会让人类变的强大，而是会变的更加错误。

 

赖以生存的东西，从血管和内脏，变成了代码。

 

而另一头，江澄他们终于到了魏无羡留下坐标处。蓝忘机从监控看到，他身边仅仅三人，除了聂怀桑外，只剩下蓝思追和蓝景仪。这两个后辈他原本不认识，不过，兄长曾经提起过他们。也好，留下的都是蓝家的人，也省去了一些麻烦。

 

他的眼神停留在聂怀桑身上片刻，随即转回了室内。

 

“他们来了么？”魏无羡没有抬头。

 

“来了。”

 

“你都能看到，证明金光瑶也能看到。他会动手么？”

 

“会，动手的时刻和他精神体的状况有关。精神状况越差，越快动手。”

 

本应该迫不及待地冲出去的魏无羡，此刻异常平静，他甚至没有抬头，只专注于修复遗留下来的夷陵老祖的内核。他只是说：

 

“拜托你了，蓝湛。”

 

“好。”

 

是信任。

 

蓝湛冲出去的时候，赶上了母舰逼近，原本不大的山头，在母舰逼近的压迫之下，仿佛惊涛骇浪中的一叶扁舟，江澄他们见了从门内冲出的蓝忘机，只是看了一眼就明白：

 

“含光君？”

 

因为他确实和蓝曦臣长得太像了。

 

母舰上的登陆门缓缓打开，上一次从上面出来的还是魏无羡小队，这一次，金光瑶携夹着蓝曦臣从里面走了出来。他的脸上还挂着笑，不再那么得体，让他灵巧的小脸看起来有些扭曲。江澄等人迅速抽出激光杆枪，他们行端枪姿势，但是无人敢动。蓝曦臣虽然毫无怪异，不过，所有人都相信，金光瑶控制了他的精神体。

 

他的命，捏在金光瑶的手心里。

 

“怎么样？是尊我为神？还是等着所有人都一起送死？”金光瑶特地看着江澄说：“你的姐姐还在母星上等你回去呢。”

 

江澄捏着枪杆的手青筋暴起。

 

“忘记告诉你们了，你们的枪我都动过手脚，现在，你们可以把它看成一个装饰品。”

 

江澄再忍不住，朝着金光瑶射击，一串激光之后，果然，只是普通的光点。所有人的气势都弱了下来，江澄甚至直接把枪扔在了地上。

 

“怎么样？含光君？你亲爱的兄长的命，就在我的手里。”

 

“用你的命，换我兄长的命么？”蓝忘机沉沉说出这句话之后，金光瑶的脸色果然大变：“你？”

 

“系统含光是我和魏无羡一起缔造的，它是什么样的，我们比你清楚许多。除非贪欲让你妄图接近他，从而被感染了精神。”

 

“闭嘴。”金光瑶的脸色一瞬间冷淡下来，他身边的蓝曦臣只是叹了口气。

 

蓝忘机不急不恼，继续一字一句地说：“如果真的是这样，恐怕没有能救你，金光瑶。”

 

“你闭嘴！！”金光瑶怒吼，“魏无羡五百年前也被反噬，为什么他可以活到现在，我却不行？”他面色一变，尽显狰狞，“如果真的是这样，那么就一起去死吧。系统含光已经被我毁了，反正依靠系统生存的脆弱可怜的精神体，已经再也没有去处了。”

 

他仰天大笑，在黎明初现的夜里，他的笑声带着一丝空旷寂寥的悲凉。他慢慢走下了母舰，这是一具非常随意的匹配肉体，只是保留了他一贯喜欢的那张尖巧的脸。蓝曦臣跟在他的身后，一言不发，但是面色很难看。

 

对，他被控制了。

 

“魏无羡呢？”金光瑶冷静下来，问，“所有奇迹的缔造者，逆天行事的魏无羡呢？”

 

蓝忘机握紧了手里的枪，最古老的半自动步枪，这个是金光瑶无法做手脚的。果然，那张脸上一瞬间出现恐慌，很快，他肆无忌惮，因为站在他身后的蓝曦臣是他手上最大的筹码。

 

蓝忘机紧紧闭上眼，放下了手里的枪。

 

“无妨，”蓝曦臣对着蓝忘机说：“忘机，必要的时候不要顾及我，母星安危要紧。”

 

金光瑶受到了什么刺激似的，突然转身，捏着蓝曦臣的下巴，他几乎是恶狠狠地说：“怎么？就这么大义凛然？蓝曦臣的命，就这么不值钱？”

 

“和所有将要被你害死的同胞相比，不值钱。”

 

“我从来没有想过害谁，我不过是需要更多的重视。”他软了下来，仿佛还未发迹时，那个出身贫苦的孟瑶：“我不是你这样的天之骄子，我需要十倍以上的努力才能和你们平起平坐。就像你，一来到母星，就是含光君的掌控者，我呢？我努力了很久，不过是能和在一艘舰艇上出任务而已。”

 

“那你也不该害人。”

 

“不会有人死的，一开始本来不该有人死的。”金光瑶再次转向蓝忘机，“如果你和魏无羡能修补系统含光的话，也能救我。”

 

“没有人能救你！！！”魏无羡从铁门后出来，他面色依旧苍白，不过嘴角带着一抹胜利的笑意，蓝忘机登时明白，事情成了大半。他的目光全部放在金光瑶身上，所有人都是如此，强大的压迫让金光瑶不得不把注意力放在前方，而没有看到之后----

 

母舰正在缓缓起飞。

 

巨大的风让这个曾经聪明一世的人反应过来，他扭头的那一瞬间就知道是谁在操作飞船：“蓝启仁？”

 

风让他闪着精光的眼再睁不开，而身后魏无羡悄悄靠近他，一把扭上他的胳膊，他回头一击，立刻反败为胜。魏无羡没有想到金光瑶的实力惊人，按照他的想法，虽然自己还不适应自己的身体，但是金光瑶也不过随意挑选了一具适配体，不应该强过他这个体术评价为S的中尉。

 

事实是，他错了。金光瑶的努力，不只是嘴上说说。

 

他立刻机警地鲤鱼打挺，站了起来，然后一拳扣住了魏无羡的脖颈，魏无羡被他勒得喘不过气。蓝忘机更加没有开枪的理由，是的，这是魏无羡本来的身体和他本来的精神。

 

“如果我杀了你。”金光瑶说。

 

“那么我就会死，也没有人能救得了母星，更没有人能救你。”魏无羡还有心思笑。

 

“听起来是一桩不错的交易。”金光瑶跟着笑。

 

魏无羡被他死死压在地上，对手的膝盖顶着他的膝窝，非常用力，几乎把他的腿钉进泥土中，他只能背对着金光瑶：

 

“你知道，为什么我能成功，而你不能？”他喘了口气：“因为我把错乱的精神留在了本体里，而你……早就没有本体了。”

 

金光瑶更加用力扭动魏无羡的胳膊，甚至要把它们扭断。他已经失去了理智，正是反击的好时机。其余人不敢动手，一来没有武器，二来顾忌蓝曦臣和魏无羡的性命。

 

而他，要为自己反击。

 

至于武器。

 

金光瑶到最后都只感觉到自己只是肚子一热，随即，身体渐渐软了，就好像长途星际旅行之前，在休眠舱里，逐渐睡着的过程。这是他许久没有感受到的感觉，他离开他的身体太久了，之前，恐怕只有年幼的时候，他被母亲拥抱，才会有这种感觉。

 

他被枪击中了，他要死了，罪魁祸首是魏无羡从蓝忘机床头拿的那把9mm。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他尖叫着，本能地离开了魏无羡这个要他命的凶手，他把手心里，控制蓝曦臣精神体的开关举起来。虽然他重伤，但是还是无人敢接近他。系统夷陵老祖已经开始通过蓝忘机在地球上的古早天线，以母舰为桥，修补母星金光瑶留下的漏洞。这位曾经风光无限的三尊之一，如今满身的血，正体会着他从未体会过的疼痛和死亡。

 

失血让他的精神虚弱，他只能看着站在他身边的蓝曦臣，他以为自己至少会死的轰轰烈烈，但是却没有。最后，他选择，摁下了控制蓝曦臣精神的开关。

 

“一起死吧！！”他用尽最后的力气笑着，然而，闭上眼的蓝曦臣，并没有迎接来他的黑暗。

 

金光瑶慢慢倒在冰冷的地球上，他看着蓝曦臣，说出了他漫长人生中最后一句话：

 

“我从来没有想过害你。”

 

蓝忘机快步上前，查看金光瑶，和他手里的小玩意。

 

“假的。”片刻之后，他抬头，对着有些恍惚的蓝曦臣说。

 

---茫茫宇宙，天何仁哉？芸芸众生，皆为虚妄。

---我从来没有想过害你。只不过想站的离你更近一点。

 

少了金光瑶从中作梗，和母舰以及母星的通讯瞬间恢复了。江澄第一时间接通了江厌离：

“阿姐！”

 

“你们都还好么？”她温柔的声音让江澄和魏无羡都平静下来：“这里情况不是很妙，但是大家都还好。”

 

“师姐，我们一切都好。那边的情况也马上能解决。”

 

魏无羡知道寒暄还有许多时间可以做，现在当务之急是继续和蓝忘机一起解决含光的漏洞。他撇下众人，拉着蓝忘机的手快速飞奔向最深处，待两人坐定于屏幕前时，就到了进入核心部分的最关键步骤了。

 

那一首两个人各执一半的曲子。

 

“蓝二哥哥，”他恢复了之前对蓝湛的称谓：“你还记得那首曲子的名字么？”

 

“记得。”

 

“是叫忘羡么？”

 

“是的。”

 

“那么，开始吧。”

 

敲击代码的节奏如同手指游离在钢琴键盘上，时光的飞逝并没有带来太深的鸿沟。他们依然是他们，时隔多年，久别重逢。哪怕蓝忘机用尽所有人类的方法，深度睡眠也好，冷冻肌体也好，甚至是通过一种古老的方法让心跳减缓，延长寿命，不管怎么样，他都做到了，他都等到了魏无羡。而魏无羡，无论如何神体分离，他都又回到了蓝忘机的身边。

 

他们持续地进行着最核心部分的修补，与此同时，母星已经濒临崩溃的系统含光也在慢慢回归正常。这让他们都觉得回到了曾经的学生时代。

 

“蓝湛，你想过么？总有一天，我要和你一起走遍整个宇宙。我以前曾经跟你说过的。”

“我记得。”

“我以为，这要很久。但是我错了。”他看着蓝忘机，后者也看着他。

“最重要的是，一起，而不是宇宙。”

 

千万年别离，不如相守的回眸一笑。

 

最后的一次敲击，他们都闭上了眼睛。

 

“我回来了。”

 

“嗯，我在。”

 

【章之启】

 

历经万般波折的星际旅行总算带回了还算不错的结局，系统恢复，母星的一切又可以安然无恙地继续下去。只是，魏无羡却没有跟着蓝曦臣他们一起回去。

 

他选择了留在地球。

 

“蓝湛，说真的，真的应该让蓝曦臣给我们送两个单人飞行艇。”魏无羡大大叹了口气：“地球好大啊！”

 

“你以前说的是宇宙。”

 

“我错了嘛，蓝二哥哥，地球就够我们转了。让蓝曦臣给送个飞行艇吧。”

 

“我们不是有交通工具了么？”

 

“什么，小毛驴么？”魏无羡欲哭无泪：“而且你说小毛驴，我以为会是摩托车……已经够古老了。没想到……”

 

仿佛是感觉到背上人的抱怨，小毛驴，真正的毛驴，不满意地哼了一声。

 

“哎呀，我错了！蓝湛，你这驴哪来的？”

 

“养的。”

 

“你还真有情趣。”

 

“以前一个人，无聊。”

 

“以后呢？”魏无羡往身后蓝忘机身上凑凑，“蓝二哥哥，你有我了嘛！”

 

“那也留着，怕你无聊。”

 

千万年别离，不如相守。

 

岁月若催人老，不怕，那就甘愿变老。

 

与你。

 

完。

 

后记：可能疑问之后怎么样，人是终有一死的。

但是毕竟和和美美能再过百年。

至于wifi遗留在本体里的错乱的精神体，当然这么多年，被我们忘机给修复好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