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羡】醉里挑灯2
2.
虽说这世道王公贵族多，什么个半大不大的土地主，也好说自己祖上有荫，可真要说起世家，掰掰指头，也就那么四个。武有武侯聂家战沙场，礼有仙门蓝家司天命，户有皇商金家掌采办，文有渊阁江家修库书。这四大家族啊，文武有道，礼商皆染，正所谓是上至阳春白雪，下到下里巴人，都有四大家族的枝丫。况且侯爵王公，枝连叶合，四家联姻的联姻，结拜的结拜，亲上加亲，更是可只手遮天。
天下姓温，可四大世家，能遮天蔽日。
说书先生一拍抚尺，三尺乌案，震了一震。下面喝茶的喝茶，听戏的听戏。魏无羡与蓝忘机面前，也摆着三五好菜，一坛烧酒。
魏无羡了然道：当初说你是天罗上仙含光君的门人，你摇头又点头。如今问你可与仙门蓝家有关系，蓝湛兄，你又如何作答？
蓝湛的回答，依然是摇摇头，又点点头。
魏无羡的注意力到了蓝湛那柄依着桌案的长剑上，剑通体洁白，唯剑上挂一鲜红穗子，红白醒目，更衬红似一抹喷溅而出的鲜血。
魏无羡：此剑何名？
蓝湛：避尘。
魏无羡：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蓝兄的境界此处就不如魏某了。
蓝湛：天下之大，唯被一笑所绊。
魏无羡见他同自己一般，看起，不过十五六的年纪，话语中却好似千年老者，处处透着股枯松巨石的腐朽劲。虽说他自己也是个未触情爱的雏儿，就偏生觉得比这仙一般的人要高出那么一等，嘴上带着抹不怀好意的笑容，手就不老实搭在了蓝湛肩膀上。
蓝湛只抬眼看，不喜不惊亦不恼。
魏无羡：蓝湛，你有没有摸过姑娘的手。
蓝湛：……
魏无羡：乱葬岗真是个死人处，门规就有四百条，师傅老叫我抄，抄的我左右手不样粗了。
他说着伸出自己的手比划，又见白袖中蓝湛的手稳稳放着。手指长而不柔，骨节不大，却似乎十分有力。鬼使神差，魏无羡的手握住了那双白无瑕疵的手。
魏无羡：我没摸过姑娘的手，不过，定无姑娘的手比的上蓝湛你的手好看。
蓝湛眼一闭：休得无礼。
魏无羡嘿嘿一笑，正要多说什么，忽然客栈外一阵嘈杂，马蹄声四处响，如雨水落了坑，大珠小珠落玉盘。客栈南门几位金衫礼冠的青年人大步入门，直奔柜台，对着掌柜就盛气凌人：
份例钱呢？
掌柜的哭诉：本店不比那些官道上，大城里的大店，本就是小本经营了，赚不到几个钱。金家的大爷们，饶了小的吧。
魏无羡心道，如今地痞流氓竟也衣冠规整？后才发现，这群人还真不是普通的地痞流氓。为首的青年五官端正，白面上浮出笑来：
我们也不是有意为难您，当今圣上要举办十省夜猎，这弓箭啊，马匹啊，饷粮啊，哪个，不是白花花的银子呢？您这里给一点，也算是给圣上尽点孝心嘛。况且您也不会不买金家的面子吧？您看看您店里的盐油，甚至您用的铜币，哪个没有金家的名字？您不给份例，这是不把我们主子金光瑶放在眼里呢？
掌柜的一听，乖乖，这么大顶帽子扣了下来，他就是头破血流，也要好生戴着。双腿一软，吩咐管帐先生几句，不一会儿，先生就提着个带锁的小箱子，开了，将里面财物全数奉上。
几位才俊，笑得一如既往，可真是笑如蛇蝎，看得魏无羡好不舒服。
魏无羡：虽说武平乱，文定国，不过要说皇帝老儿最喜欢的，还是皇商金家。
蓝湛喝茶，不语。
魏无羡：这猎就猎了，夜猎个什么劲呢？怪不得小苹果都能拉出来卖，好马都被征走了啊。
蓝湛放下茶碗，菊花茶都能给他喝出龙井的范儿：你我一路走来，沿途走尸颇多。夜猎不比寻常猎行，自然是杀鬼怪的。自九百年前，夷陵老祖临终前以一己之力灭天下邪灵之后，这些恶祟，早已不见多年。如今陆续出现，背后定有蹊跷。
魏无羡托着腮：不愧是蓝氏，真的信那套金丹成仙的话。
蓝湛不语。
魏无羡：我从小习武，你说，轻功和御剑飞行是不也差不离？那什么走尸，我以内功化之，也能杀得一干二净。可我还真不信什么仙啊鬼的，传说仙不会死，不会老，不会动情，你说，真有这样的仙，活着，又有什么意思？
蓝湛那双抹额下的好眼，扫过魏无羡吊儿郎当的脸。
蓝湛半晌才道：若他没了，是花草也无色。
魏无羡没听清这句话，脸凑了老近，嚷嚷：说什么呢蓝湛？他还没等的到蓝湛回答，西北马厩处嗷呜一声震天响的惨叫，魏无羡愣了一愣，捂着胸口奔丧一样的表情：
小苹果，我的小苹果啊！
魏少年匆匆跑了出来，正见一金衣绣纹的少年举着一把剑，要砍他的小苹果呢。剑光反射阳光，刺得魏无羡眼睛一疼。习武本能，他拔剑出鞘，替坐骑小苹果挡下索命一击。
没收得住体内内力运作，这位好衣少年被他的剑气震得后退三步，以剑撑地，捂着胸口好容易才没吐血，半天之后抬头，见魏无羡黑衣白面，十分嚣张。
他气道：你谁啊？
魏某：行不更名，坐不改姓。乱葬岗门人，魏无羡！
少年：没听说过。
魏某：今日起你只需记得，魏婴以剑气就能伤了你就行。
少年急道：你你你，我叫我舅舅斩了你！
蓝湛闻声早已出客栈门，远远看着这处闹剧。他立于闹市，却好似在云端修神，周围行人都纷纷侧目。
魏无羡哪还管得了蓝湛，也根本没注意到这位少年穿得正如刚刚那几位金家的人一样，甚至更为华贵。他从小受师傅教导，天下之大，若有剑有笛，就算是天皇老儿，那也要能接上自己一招，才可以一起谈笑。这家伙能力不足，舅舅倒是找得勤快，魏无羡无父无母，就不喜欢这么爱攀关系的。
魏某：舅舅怎么样，你就是叫你七舅老爷来，平白无故要杀我小苹果的，我也要讨个说理。
少年记得又要拔剑，忽闻身后一声悠然响起：金凌，技不如人，就少给金家，你爹妈丢脸。
刚刚还吹眉瞪眼的少年，登时就乖乖牌了。他带着又崇拜又得意的表情，目视身后男子的出现。那男人算年轻，一身紫衣，极有风度，又不似蓝湛那样若即若离，反而是个眉目间凌厉的家伙。他走过来上下打量魏无羡，魏少年注意到他腰间也有一剑，不过剑神纹路繁复，应该是御赐文官佩剑。
若与金家交好，又有御赐佩剑的，只有江家撼阳侯江澄江晚吟了。江家和金家关系不是一般的近，江澄亲姐江厌离与其夫金子轩恩爱一双，教鸳鸯都不乐意在他俩面前飞。金子轩为爱妻远离江湖庙堂，这才让庶出金光瑶能十年掌管金家并使金氏更上一层楼。
魏无羡哪想的这么多，唯一知道的，面前这家伙是个大人物。不过他生性不畏强不凌弱，再大的人物如何，孓然一身，跑也跑得利利索索。
哦，不对，他有家室，他有他的小苹果呢！
江澄眼睛轻描淡写地在魏无羡身上一转，就看到了站在他身后的蓝湛。蓝湛反手执剑，背着琴匣，踩在地上，又好似飘在空中。江澄看起来比蓝湛年长七八岁，也依然双手抱拳，对蓝湛行礼道：
敢问阁下如此气度容貌，可是仙门蓝家的人？
蓝湛点头。
江澄道：若是仙门蓝家，恐不会不知道，最近陛下正求才若渴，招兵买马，打算在一个月之后进行十省夜猎。
蓝湛道：劳民伤财。
世上唯有蓝家人敢说如此大不敬的话，江澄一笑了之：无论如何，那是陛下的意思。敢问蓝公子行至此处，可是因为走尸猖狂的原因？
蓝湛并未回答这个问题，道：确实奇怪，走尸早已消失近千年，以往各位君主夜猎，不过是出于敬天，这一次，不会这么简单。
江澄：正是。
江澄又道：如今走尸突然出现，四大世家定于三日后在兰陵商讨对策，若这位蓝公子有兴趣，不如前去看看？
魏无羡的脑袋从旁边伸了过来：有兴趣啊有兴趣。
江澄瞥了他一眼：这位是？
魏无羡又勾搭上蓝湛的肩膀：蓝公子的至交好友。
蓝家人一向不喜与人过分亲近，实在是好的穿一条裤子了，可能才能碰碰彼此的胳膊。江澄见这个魏无羡对蓝公子如此非礼，蓝公子也未生气，就当他说的全然是真，不然他那条胳膊估计早就被砍了下来。
不过江澄对这个魏无羡的第一印象不太好。
他口气冷淡：既然如此，魏公子愿赏脸，江某也甚感荣幸。
魏无羡咧开嘴笑了，无拘无束，肆意潇洒，正是一派江湖作风，四大世家，其实不大看得上这种野路子出来的人。
一行人纷纷向蓝湛行礼之后离开，浩浩荡荡一队马屁股。魏无羡道：做世家子弟真好，还有人点头哈腰。
蓝湛看了看魏无羡搭在自己肩膀上的手。
魏某：蓝湛，你家还收门人么？你看我怎么样？
蓝湛：蓝家对门人要求极高。仪态端正，坐如钟，立如松，行如风。不得喧哗仪表不整。
魏某：谁啊，定的这样的规矩，搞得你们蓝家人都未老先衰，跟个老头子一样无聊。
蓝湛：含光君。
魏某：这个含光君光长得好看有什么用，这么无聊，肯定是个老光棍。
蓝湛：……
魏某：还是个不老不死的光棍。
不过既然承了江澄的帖子，那怎么样也要去兰陵一趟。小苹果被金凌刚刚那剑给吓着了，缩在墙角里坐如钟呢，魏无羡怎么也拉不动它。他忘记问金凌小苹果哪得罪他了，问个清楚，肯定要好好教训这臭小子一趟。
魏无羡：怎么办，蓝湛，我们的驴他不走了。
蓝湛：无妨。
魏无羡：兰陵好远啊，走要走破六双鞋。
蓝湛：无妨，我可御剑。
魏无羡瞪老大眼珠子瞪着蓝湛，二人到了一处荒郊野外，周遭无人，蓝湛抽出避尘，剑芒凛冽，他将剑丢在半空，一跃而上。
魏无羡还傻站着，无神论者的人生观被长足打击。
蓝湛：来。
魏无羡拉住了蓝湛伸出来的那只手。
一阵腾云驾雾之后，两人到了兰陵旁的一个小镇子。魏无羡下了剑，就抱着老树哇哇地吐。吐了一半，看见蓝湛站在旁边，脸上还是不咸不淡的，他头一低，继续哇哇吐了。
蓝湛将自己的手帕递给魏无羡，魏某接过，道谢：
谢谢。
蓝湛：怎么样？
魏某：晕剑，恐高。
他好容易缓了过来，用烈酒漱口，将擦了嘴的手帕展开，不好意思道：脏了，我给你洗好还给你。
蓝湛：不必。
魏某：那不行，我还指望你引荐我当蓝家门人呢。
蓝湛：……
魏无羡觉得自己算缓过来了，刚走没两步，闻到一股子恶臭，刚刚压抑下去的肚里的江海，又开始叽里咕噜地翻腾。他抱着树干呕了两声，因得前面吐得干净，就什么也没了。
蓝湛却眉头一拧，往旁边看去，东边就是镇子繁华热闹，西边树林内，却隐约有什么立着。他毫不犹豫走向前去，越近，眉头越死死焊在一起，等到了那处，他立着不动。
魏无羡吐得差不多了，才跟着跑过来。越过蓝湛的肩，只见一高度腐烂的尸体被绑在树上，他的手高举着，四个指头冲着苍天，其悲怆不屈怨恨，几乎可以窥探一二。蓝湛双手合十，开始诵经超度，魏无羡受不了那个味道，跳远了几步。
他刚落地，就一身冷汗。因为他看到那具刚刚明明低着头的尸体，如今，空洞腐烂的大眼眶，却直直对着他自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