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见那个男人的时候,我的猫即将死去。
他站在街角,脸上带着笑容,穿着一件仿佛从博物馆偷出的平安时代盔甲,带着战争的遗骸。在我靠近他的时候抬起头来,空洞洞的,仿佛被挖空了心脏。
他说他是一个鬼。
一个相貌好看到有些艳丽的鬼。
我相信他是鬼是在遇到他三次之后,他永远穿着那件看起来不合时宜的盔甲,长发披肩,用艳丽的脸实施空洞笑容,让我想起死人死后肌肉因腐烂而塌陷。
我猜他的头发是白色的,他有一双修长笔直的腿,他的眼睛不太好用。我的猜测总有依据,比如他确实很高,头发是灰度不深,而他总是说我是他的挚友,这一点是他眼睛不好的佐证。
他总站在街角,并且一点不避讳他是鬼的事实。他大呼小叫,带着孩子气的任性,孤独的是,除了我之外,没有人能看得到他。我害怕鬼总是要做一些恶事,一开始我是很避讳接触他的。但有的时候,我总是不知不觉在下班后走到那个街角,有时候还会提着一两听啤酒。遵循着一种身体上的本能。
他说我是他的挚友,但我不是。他说他的挚友很爱喝酒,但我只是想用黄汤来讨好这只鬼。
我很好奇,我天生好奇。于是我想知道他为什么在角落里大呼小叫。
他用他夸张又有些真情实感的叙述还给我一个长到俗套的故事。他说他爱他的挚友,但是他的挚友死于非命。鬼没有真正的死亡,他们会不停流浪,随着无止境的生命轮回而一点点丢失记忆,像被放血,成为一具干尸。
所以他拒绝轮回,以灵的形态飘忽世间,与阎王做一个交易。他有逡巡世间的资格,以命换命,换得他找到他的挚友。当他落地时,他会遇到他想要找的那个人。如果没有,那么他就会比他的挚友还要迅速的成为微不足道的灰烬。
而他仅仅有这么一次落地的机会。
吾飘了很久。他快活地喝酒,并说。终于落了地,吾坚信在这里能遇到我的挚友,所以吾等了十三年,所以你来了。
我明白,这叫做地缚灵,解除他们的执念他才能离开。而他的执念是他的挚友,也许是我。哪怕是我,曾经的故事也随着无数次的轮回而变成了忘川里的尸块了。
他在乞求我带他走,因为我是他的执念。
但是我不是你的挚友。我告诉他。酒喝完了,沉默的气氛一下子有些尴尬,我觉得这很不好,局促地承诺下次会带两倍的酒过来。
你愿意来就好。他笑的并不像一个哀怨的地缚灵。吾愿意一直坐在这里等你。
我落荒而逃。
再之后见到他的时候我很悲伤,我的猫快要死了,我抱着他在街上狂奔。我有没有告诉过你这只猫的故事,他命运多舛,曾经救了我一命,我们一起在血泊中昏迷,看见红色。我曾经有错觉他会活得比妖怪还久,但他也会老,老得我以为他用光了他的九条命。
他快要死了。
那只鬼在我抱着猫路过的时候大声叫我,我的猫听到了,他虚弱的叫了一声。
我知道,动物都是通灵的。他们可以相互凝视。
他快死了。我跟那只浅色头发的大鬼说。你看得见他的灵魂吗?他会不会去天堂?等我死后,会不会再见到他?
他很反常,什么也没有说。我抱着猫去买了四罐啤酒。在世俗的人眼中一个神经病和一只老猫对着墙角喝酒诉苦,而只有我和我的猫知道这里坐着一只艳丽的大鬼。
我看不见他的灵魂,我不够强,也许我的挚友能够看见。
他很强吗?
很强。
但他还是死了。
他露出困惑的表情,说,死不是强能够打败的。
我喝得很慢,享受啤酒的麦芽味道。他一下一下帮我的猫梳理毛发。然后他抬起头夸奖他,这只猫很漂亮,他的毛发很美。
我指了指自己的眼睛,我告诉他,我是一个色盲症患者。
他的玩心大起,叫我猜测他头发的颜色,我告诉他一定是白色的,因为我在幼儿园涂色本上见过这个颜色的灰度。他一开始还否认,后来很快哈哈大笑。他喜欢笑,也很坦诚,像个顽劣的孩子。
你是挚友。他很肯定,我在这里看了你很久。你的身上有他的味道。
他的手慢慢抚摸上我的脸,鬼之手,寒得像一把匕首一样,我听见颅骨被刺穿的声音。
你很像他,你就是他。吾友,酒吞童子。
我的猫叫了一声,他告诉我,下雨了。
雨水打湿了我的身体,穿透了他的身体。我这一刻才确确实实的知道,这个有着无暇脸庞的年轻家伙,真的是一只大鬼。
我想我一辈子忘不了他坐在角落里,任凭雨水穿透他虚幻身体的样子。仿佛被世界隔离,像个走丢了的小屁孩一样孤独。他抬头看着天,一定是在回忆曾经和“我”的峥嵘往事。所以当他视线降落,我无法拒绝他的请求。
跟我走吧。
我告诉他。并且低头对我的猫说,我们有新的家人了。
他懒洋洋地叫了一声。
我的话将加注他身上的桎梏统统斩碎,身着盔甲的大鬼站了起来。这一刻我仿佛看到百鬼夜行之时他站在前列,一掌令山裂水涨,风如银盔月如歌。他本该带着狰狞的表情,此刻却是一个快活的家伙。我与他一同归家,也未知养鬼会是什么状况。我自幼孤儿,除了多年前的一只猫,便只有这只鬼。
一只老猫,一个夜鬼,与一束孤魂。日子倒也不错。
他终于告诉我他叫茨木童子,他终于在我家看电视且哈哈大笑,他漂浮在沙发上的半空让我帮他换台。毕竟是鬼,获得能够穿过所有物品能力的同时也丧失一切掌控。他说他唯一能与现世接触的时候是遇到同样是鬼的那些家伙。
比如你,我的挚友。
他笑着就把手搭在了我的肩膀上。
我的头发是什么颜色的?
当然是红色。他说,你不知道么?
一段片段闪回过我的脑海,红色的发在空中飞扬,仿佛头离开了躯体,在空中与落叶共舞。这个片段可相当不讨人喜欢,我搪塞说我不知道,他说是红色,最好看的红色。
我抬眼看了看趴在阳台上的猫,他连瞥我一眼都不屑。
他也一样。茨木对我说。
在茨木住进我家的三个星期之后,我的猫终于要走到了生命的尽头。他经常睡着,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他不会从容地从书架上踱步而下,而是摔倒,狼狈地滚下来。他面对夕阳的时候像一摊死海里的水。
我一度想乞求茨木用鬼的能力挽留我的猫,但是他只回给我一个耸肩。
吾无法决定生死,不然吾也不会无力阻止挚友的死去。
鬼会死么?我问他。
不会,但是他们会消失。
怎么样会消失?
如果他们在人群中生活太久,一次又一次的轮回,他们就会忘记他们是鬼的事实。一旦忘记,他们就死了。
茨木的手扣在了我的猫的头上。你看,猫虚弱得连抗议哼唧都做不到了。
我喜欢我的猫,我执着于此。他救过我的命。我把这件事告诉了茨木。我曾经见过死亡的模样,她轻抚你的眼皮,让你沉入泥潭睡着。十三年前在街角我被汽车撞到,醒来时躺在一片血泊之中,我看见了红色,是血泊,是我的头发,是猫儿的皮毛。猫儿替我在车轱辘下打滚,因而我要救他,让他留在枯燥痛苦的人世再经历毫无趣味的一生就是我给他的报恩。
你想留下?茨木对着我的猫说。
他没有回应,但茨木懂了。他笑了笑,如此好看,他嘴天生上弯,真想看看他吃人时血流下的痕迹。我发现茨木是一个如此令人着迷的大鬼,正如他所说我是他的挚友,但如今我却不记得他曾经跟在我身边的日子。
我想起他曾说鬼忘记了自己的身份就会死去,酒吞童子已经死了。
而我的猫也已经死了,他蜷缩在茨木巨大的鬼手中,一团团小小的,像秋日的落叶。他再也不动了,不知是死亡带走了他,还是他选择了死亡。
笑容从茨木童子的脸上消失,有一只鬼站在单身公寓的阳台,他的掌心托着一只猫。他回头看我,仿佛看着一个死人。你想让他回来么?他再三确认。我麻木地点头,仿佛被他带着漂亮杀气的眼角蛊惑。然后他让我把手放在他的手心,握着我那可怜老猫咪的小爪子。
你说,我把你的东西还给你了。
茨木童子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也是我在这个人世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回归故里的结局就是死亡,力量从四肢流失。我站在老去的边缘,看见了十三年前的一幕幕。我看见一个少年站在街角,他仿佛是一只等待故人的鬼。但他是人,我闻见了他的味道。我向他跑去,在即将过马路的时候他看到了我。如同所有路人一样他给了我一个傲慢且轻视的眼神,然后他的身后出现了一只巨大的白色鬼,他从虚无缥缈的历史中走出,伸开了他久为触及世界的怀抱。
我看见了大鬼,我发出了刺耳的尖叫,那听起来真像一只受惊的猫。少年回头,留下了惊喜的声音。
茨木!
一辆车飞驰而来,又急急停下,车辙是血红色的。我猜。猫是假性色盲,当他们觉得颜色是无意义的时候,就不会刻意去辨识它。
我的一生中见过几次令我难忘的片刻,一个靠在墙角闭目养神的少年,一头红色的发,一滩红色的血泊,一个初体验的人类视角,一只为了我濒临死亡的猫咪身体,一段孤独又错失记忆的十三年,一只墙角盘腿而坐的白发大鬼,一个带着暖阳和杀气的笑容,一段古老的故事,一个故友的老去,一次回归,一次真正的死亡。
最终,我在那个本属于我的小而老旧的身体里看到了十三年前站在街角的那个少年。他什么都没有忘,他拥有了一个迟到了千年的拥抱。最后他也没有回头看我这个夺取他身体的小偷一眼,反而是茨木,给了我一个垂怜的回眸。
我不知道他什么时候知道了这个荒唐的错误,但我总算知道他吃人的时候带着什么样的眼神。
一种只肖一眼,就宣告猎物死亡的眼神。
是的,我已经死了,再也发不出尖锐而恐惧的猫叫。
这一眼,只排我终生难忘片刻的第二名。
那一只大鬼飘摇了千年终于孤注一掷的落地,从七零八落的历史中渗出,从只言片语的传说中走出,只为给站在墙角的少年一个拥抱。
我永远忘不了那一刻阳光普照的温柔。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