湾仔码头

deep dark fantasy!

 

【酒吞童子中心/茨酒】为佛

为佛

 

酒吞童子中心向

 

酒吞童子生前杀的最后一个人,是养父越后寺主持。当主持的头被他一刀切开的时候,脑浆与血之间,他恍然发现,面前的这个老人从未变过。他的脸,一如十年之前的夜,在十年之前的夜里,他对酒吞说的第一句话是:

 

跪下。

 

那个时候的越后寺还如此好看,红砖绿瓦,一笔良画。没有被酒吞一把火烧掉的残骸,没有一百僧人叠如小山的尸骨。宝殿正对的院子内,有一棵比所有佛理都年老的松树。从松树顶往下看,刚好能看到佛的眉尖。酒吞童子进越后寺的第一件事,就是在主持的命令下,对着大佛跪下。这一跪,跪去了所有他风餐露宿所练就的一身傲骨,于是,主持可以得意洋洋的跟所有弟子说。

 

他已良善。再不是身怀妖孽的恶。

 

酒吞在生前所想的最后一件事,就是主持是否会因为当初收留他这个面露反骨的恶之子而后悔。他盯着越后寺青石板砖上,主持那颗滚来滚去的脑袋,知道了许多事并不能追根究底,脑袋滚滚,就什么也说不出来了。当火苗舔舐上宝殿正对的那颗仿佛要刺入天空心脏的树时,酒吞童子得偿所愿地死了。那之前他并不叫酒吞童子,他只是一个越后寺替年长沙弥抄经文的小和尚,他扫地,他敲钟,他坐在高耸如刀的树上,看佛祖的眉尖。他有时愤恨那屈辱的一跪,但是并未到达屠杀的地步。他只是拧着眉头,带着一股小里小气的不甘。越后寺的沙弥只不过是因为他俊美的容颜背地里诅咒他,嫉妒他,难道真能有人因为这么鸡毛蒜皮的小事就杀戮四方,变成妖怪么?

 

有人也许会,但酒吞童子不会。他背上他的十握剑走出越后寺坍塌的大门,那一刻,他已经长出了红色如瀑的长发,和妖冶魅惑的尖耳。这已经是一个妖怪的模样,他取得了长生与强,就要付出一定代价。他忘记了他为什么会杀光越后寺的人,留下长至天涯海角的血脚印和让人毛骨悚然的传说。与之一起的是,他弄丢了他生命的一魂一魄,和一些无关紧要的记忆。

 

成为妖怪之后酒吞童子很空虚,他原本不想成为妖怪,流传至今的传说除了赞美他的容颜之外,就是对他成妖这件事以一种无可奈何的悲怆书写。他是良善的,他是被恶女和恶僧所陷害,于是变得丑恶和仇恨。这些狗屁传说有两个基本错误,第一,他从未丑恶和仇恨。他只是一个被迫曾跪在佛面前的普通人。二,他良善个屁。

 

成妖第三年,他杀了一个老妪。

 

这个老妪是他的缘主。当酒吞开始在日本岛流浪的时候,他选择把红发盘起,藏起尖耳,把眼底的杀意和愤怒变成让人作呕的伪善。他的短刀被他绑在背上,如果批上越后寺老主持留下的那个华贵袈裟,他就不过是一个面容俊美,理佛向善的僧人,虽然他穿着华贵的袈裟,却满脚的泥泞。无论这看起来多么不合理,总会有人接纳他。

 

因为人之本善么?不,因为他无辜的眼神,因为他的嘴角,他薄如片刃的嘴角把所有以貌取人的蠢货的智慧都削去了。

 

但酒吞童子这个妖怪在杀第一个人之前,从未想过要杀人。不过是混口饭吃,找个地方睡,真没必要杀人。他睡过草棚和马厩,也睡过公卿的客房。他将越后寺那些陈词滥调说了个遍,在他弧度太过完美的下颌线加成下,公卿和他涂着丹蔻的夫人都无法理智言语。于是他们收留了他这个唯一一个从越后寺惨案中幸存的可怜家伙。

 

是夜,他与他们共进晚餐。在灯下他们讨论越后寺的崩塌与酒吞童子。说到恶鬼的样貌,这位红发的好样僧人说恶鬼丑陋不堪,得到了公卿与其夫人的赞同。是的,丑恶之心,必然配备了丑恶的样貌,这样人们才能一眼分辨他的可怕,让这样教人恶心的生物在世上无法生存。而如流浪僧人这样貌美的男子,就应该享受最高的荣誉与尊敬。

 

酒吞童子带着笑喝下了公卿准备的酒,吃了他的斋饭,坐在他三十尺的客房内,脱下了他的袈裟。月下,他的身体光洁如玉,发出令人窒息的微光。他将头发披散下来,把十握剑放在腿上。生前,他用这把剑,背上了越后寺的一百条人命。因为丢失了一些无关紧要的秘密,他实在想不起来自己和越后寺那些家伙有什么深仇大恨,恨到需以杀戮为器,承载这份怨念。他抚摸着十握剑坑坑洼洼的刀刃,好刀需养,以血最好。这刀久未见血,委屈得变旧了。以油养也可,只是久而久之,会沾染尘世俗气,最后只能砍瓜切菜。酒吞童子将刀油倒在麻布上,举刀横眉,擦下第一横时,一个女人光着身子走了进来。

 

是公卿的夫人。

 

酒吞童子看了她一眼,在月的照耀下,她比刚刚美了几分。

 

你就是酒吞童子吧,那个杀了越后寺一百条人命的妖怪。她贴了上来,妖冶地扭动身体。

 

你真好看,你真美。她说。

 

月色如此锋利,倒是个说话的好时候。于是酒吞童子与她开始了一场简单的对话。

 

我就是酒吞童子。你是什么时候成妖的?

 

什么时候,自然而然的时候。做人做得没意思了,成妖就好。您不也是这样么?想杀人便杀人,当你能主宰人的命运时,你就能成妖了。

 

你是什么时候成为公卿的夫人的?

 

什么时候,他爱上了我,我就能为所欲为。

 

你打算什么时候杀了他?

 

杀?我早已杀了他。他爱了我,我诛了他的心,还不算杀么?而您,酒吞童子大人,我爱上了您,您便是杀了我,妾身如今不过是一具空壳。

 

一具有血有肉的空壳,散发着俗世人类的温暖,她跪坐在月之暗处,几乎是匍匐着跪在酒吞的脚下。无论是人,还是妖,都如此的肤浅无趣呵。酒吞将他的刀贴在妖姬的脸上,划下一道伤痕。

 

我的刀饿了。他说。

 

妖姬含住了酒吞短刀的刀头,像含着酒吞的宝贝玩意一样吮吸。不消几刻,血流满地,她在巨大的疼痛中如痴如醉,双手握住短刀,血在月下熠熠发光,真如上好的黑色刀油。

 

而空中,万里无物。

 

酒吞将他的刀抽了回来,妖姬的嘴已经烂如筛子,她发不出成段的音,双手死死扣在榻榻米上,看着酒吞将刀插入刀鞘,绑在他窄腰宽肩的背上。

 

您……要……离……去……了……

 

是的。酒吞童子和他的刀都已经饱了,在继续留下去也没有任何意思。他走入夜中,披上带着血腥味的袈裟,仿佛一尊在镜花水月中凸显而又沉没的玉佛。他走得多么干脆,正如莫须有的传说中一样,对那些烧香示爱的妙龄少女不屑一顾,在她们爱上酒吞的那一刻,就被酒吞挖走了她们的心,她们如这个女妖一样不过是一具空壳。

 

壳子而已,哪有什么诅咒的力气,不过是期待握着她们心的主人能妥善安放她们而已。

 

所以,酒吞童子并不是因为少女诅咒而成妖的。

 

那么酒吞童子到底为何成妖?他不记得了,他只是隐约知道他杀了越后寺一百个人。于是他的主题成为了寻找。他走入那个老妪家中时,得到了一个短暂的归宿感。老妪将他死去多年的儿子的画像擦了又擦,回头,看见酒吞赤裸着臂膀站在院子门口。他已经懒得伪装,袈裟被他系在腰上,天实在太热了,他也脱下了帽子。与人类一点不符的红色长发被他高高束起,于是,那双尖耳朵露了出来。

 

老子要喝水。

 

这个貌美的僧侣是这么化缘的。

 

院子不错,他想。如果老妪在发现他妖怪身份的时候叫得太响,他就一刀了结了这个活得太久的老不死的。他见那老人从腐朽散发着死亡之气的破屋里一步一步,蹒跚走出,她老了,太老了,发不出任何声音,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里。她没有发出任何的尖叫,脸上没有一丝恐惧,甚至,在她站在酒吞童子面前时,都毫无惧色。

 

她的表情,比任何一个人都要像一个战士。

 

酒吞童子发现,老妪的眼眶,深不见底,那也许曾经承载了一双明目,而今,连个遗骸都没有。

 

瞎子。

 

酒吞童子很合时宜地冷笑了一声。

 

他大摇大摆地走进老妪的屋子,在她的水缸里舀了一瓢水。反客为主,查看了一下她的灶台。什么也没有,很对,这才是现实。一个孤身一人的老妪,丈夫与儿子也许已经死亡,她能活到现在,已经是上天的恩赐。酒吞坐下的时候,感受到了那个行将就木的手,攀上了他裸露的背。

 

阿郎,我的郎。

 

酒吞童子正巧看到了她挂在墙上的画。

 

于是他顺理成章以一个瞎眼老妪死而复生的儿子这个身份留了下来,日常闲得无聊时,也会帮老妪挑水烧火。自然,酒吞童子是吃得很多的,于是在他到来之后,老妪的餐桌上多了许多生米面食,有时候还会有山上的野兔,甚至有一天,还出现了狼肉。

 

可是这个可怜老太啊,他是什么也看不到的,甚至,也许一生都没有吃过肉。她自是吃不出这肉其中妙味的。她偶尔吃得香了,便说,这些肉,比我之前吃的肉香多了,香多了。

 

这处不是酒吞住过最好的地方,也不是他住过最差的地方。但是他有那么一瞬间,想停下来了。他躺在老妪儿子房间的石头床上,曾经努力回忆自己的过去。在他被越后寺住持牵着手,推开寺内朱门之前,他是不是也曾有这么一个家。他的母亲必不是这样丑陋低下的,不然她不配拥有这么貌美的儿子。她也许坐在湖边,梳妆打扮。而她襁褓里的儿子是她一生的骄傲。无论他将来贫穷富贵,功成战败,都是如此。

 

因为爱,是每一个母亲的本能。

 

酒吞童子仿佛回到了羊水之中,他听见了母亲的心跳声。成长是一种残酷,一种剥离,将挂在普世中的皮囊剥了下来,活生生,一寸一寸,带着绝望的嘶吼和深渊中的剧痛。在之后,人只能以一副没有外皮的身体行走,肌肉血管暴露在风沙之下,表情狰狞,不过是因为再无面皮伪装。

 

对酒吞童子来说,他的成长,是杀了越后寺的一百个人。

 

但他厌恶这样。

 

他喜欢敲打木鱼,替年长的沙弥抄写经文。他喜欢坐在越后寺的树上看佛祖慈祥的眉眼。他喜欢装坐瞎眼老妪的儿子,不耐烦地对她吆三喝四。他喜欢袒露自己的妖相,却不杀人。

 

他不喜欢做一个妖怪。

 

老妪问他,我的儿,你流浪在外这么久,都在做什么?

 

酒吞童子说,我在寻找。

 

你在寻找什么?

 

寻找生存的意义。

 

活着,便是睁开眼,便是长大,你抗拒也好,仇恨也好,时间不会停留。你的长辈会离开你,你会衰老,最后,带着清醒的灵魂注视自己在时间的剥夺下死去。

 

但是,我不会这样死。酒吞说,我会更加轰轰烈烈的死去。

 

老妪漏风的牙没当住她呵呵的笑声,她问,那么,我的儿啊,你想怎样死去。

 

酒吞仿佛看见一幕,他坐在高处,醉生梦死,他已经看透了世间万物,寻找到了他丢失的一魂一魄。他已经再无遗憾,知道了酒吞童子这个名字降临世间的意义,他听到了母亲的呼唤,感受到了羊水的温暖。那个时候他的面前有许多生物,有妖怪,也有人,他们不分彼此地杀着对方,肉肉相搏,仿佛亲密的拥抱。他则往天上看去,他看见了一颗耸立入天的松树,松树上坐着一个好看的小和尚,正好奇地打量他的眉眼。

 

然后他笑了,独自一人坐在王座上死去。

 

诸行无常,一切皆苦。诸法无我,寂灭为乐。

酒吞童子说,我会在万物瞩目的孤独中死去。

 

那个时候,他感到了疼痛,从皮肤下传来的疼痛。这个疼痛几乎让他疯狂,他在跪在佛前的时候,没有疼过,在杀了越后寺的百人时,也没有疼过。但是现在,他却疼了。他看见身边的老妪瞎着眼,摸索着自己儿子的画像,她空洞的眼里落下泪水。他知道为什么他会疼痛,因为这一刻,他才开始成长。

 

老妪的儿子死了,带走了她灵魂的一部分。酒吞童子企图妄想自己死在王座上的时候,也能带走某个人的灵魂的一部分。也有一个人,为他流下永世不灭的泪水。

 

他开始惧怕孤独。他变得脆弱,他凶悍的反骨嘎吱作响,正在他脑内狂欢,瓦解他自出生以来的坚强。他在心里呐喊,我是酒吞童子呵,活着是王,死了也是鬼王,我不害怕,我不畏惧,若天负我,我就破立苍穹。

 

老妪的手攀上了酒吞童子的手,他枯树一样的手卡住了年轻修长的手指,她贴紧酒吞童子的面容,她闻到了酒吞童子因为孤独流下的泪水。她呵呵笑着,抚摸着酒吞的脸庞。

 

我的儿,叫阿郎。生得晚,长得丑。五岁立,十岁走。十五出,再不归。天下变,农田荒。再不归,再不归。

 

她的眼睛带着笑意,笑意轻柔吻上酒吞的触感。她说,

 

妖怪,看在我收留你这么多天的份上,向我报恩。

 

她的手,向酒吞童子的背摸索,她摸到了那柄早已腐朽的十握剑。她笑了,漏风的牙发出呼号可怕的暴风之声,她说,

 

杀了我。

 

杀了我吧。

 

我的儿,叫阿郎。天下变,农田荒。我与儿,饿得慌。我儿强,猎物回,每日餐,肉串香。我的儿,叫阿郎。十五出,再不归。

 

酒吞一刀砍了老妪的头。他是从中加劈开的,老妪的眼眶被他劈成两半,脑浆像白花花的豆腐一样飞了满天。人在被刀砍死之后的片刻,依然能保留对世间的感知,这份最后的眷恋成了悲苦一生给他们的牵绊,酒吞看见了,老妪慢慢地笑了。

 

她是否醉生梦死,是否看到了降临世间的秘密。

 

十握剑在酒吞的掌心躁动不安,它醒了,恶兽的的清醒引来了饥饿,它用它的锋利和妖气诉说着它杀人的野心。一百个人,不够,要更多,要更多。它孩童一样迅速吸去地上的血液,它成为一把巨镰砍断了酒吞最后的退路。

 

去杀吧,亲爱的酒吞童子。你的反骨,你的骄傲,你孤注一掷的孤独,你在月下闭目所想的母亲,你脚底下舔吻你的女人,是你杀杀杀的基石。你是天生的异子,无人能够收留你,为你做一个温床。

 

你将会孤独地在万众瞩目下死去,你的死亡会成为众人的战利品,以及一个时代终结的号角。而你的死,也许能获得谁人留在世间的最后一滴眼泪。

 

但那是很多很多年以后的事了,纵使是酒吞童子,也对未来一无所知。他只是拾回了他一点点过去的回忆。他开始用拾取回忆的方式填补他的孤独,他记得在越后寺敲钟的时候,有一只通体洁白捉魂鸟,立在他的肩头。鸟喙被一根红线缠死。

 

世界很红,不知是死亡的血,还是酒吞童子的长发。他将他的长发拔下一根,拴在了老妪的手上。

 

月亮啊,流下了她的泪水,她的冷意让酒吞童子成为了一尊像,天地妄图去爱这个恶子,却只能给他越加冰冷的夜风。无尽天地之路,只待他能从出生走到死亡。

 

这个恶鬼,离开了老妪的院子,将门扉轻轻掩上。

 

酒吞童子就是在这么一个平平无奇的夜晚,成为了一个真真正正的鬼。对后世来说,大江山鬼王酒吞童子这个盘旋千百年的噩梦,正是从这一刻开始的。但是谁也不知道,在谁人阖家欢乐的笑声中,谁人情爱绮丽的温暖中,谁人友谊长存的聚会中,谁人新得好子的祝贺中,一日平凡的夜晚,一个鬼立了出来。

 

悄无声息,又异常强大,仿佛成为参天巨树前的那一粒种子。

 

酒吞童子是在即将离开村落的时候遇到提灯人的,他觉得这个人异常的熟悉,于是便请他在村落里唯一的小酒馆喝了一杯酒。在成鬼杀了第一个人之后,酒吞童子爱上了喝酒,也许是因为死前幻象里,他闻到了天上神酒的酒香。酒让他不再那么的孤独,就仿佛永远爱他的月亮一样,是他亲密的朋友。而这个提灯人,老得快要死去,却死皮赖脸地赖在世上的家伙,只是个眼熟的过客。

 

他提着一盏没有灯芯的灯。

 

你找本大爷有什么事?

 

酒吞童子呵,你说说,这世间,是谁人最强,谁人最弱。

 

自然是神佛最强,掌管天地,而人类次之,乃符合天道,妖鬼最弱,不过是些参杂余孽,有什么活头奔头?

 

提灯人冷笑,你这鬼虽强,竟然狗屁不通。枉费你在越后寺听经诵佛那么多年,一肚子的烂货。听我说,这世间妖鬼最强,随心所欲,想杀就杀,人类次之,有道德伦理表面约束,实际上啊,还不是该怎么做恶就怎么做恶。我看,最惨的,就是那些神佛了,明明无边神力,偏偏每一个蝼蚁的话都要听,每一个蝼蚁的愿望都要去实现,妖鬼无形,天地间随意出没,人有马有车,日本岛各处可去,可是啊,如果成了佛,就要在那小小的神龛里,被死死浇铸在里面,动弹不得,贴身的牢笼从成佛的那一刻开始,就脱不去,直到永远。

 

提灯人干尽了杯中黄汤,笑嘻嘻地说,酒吞童子啊,你说,这么说来,是不是佛最惨啊?

 

酒吞童子没有任何回应,反而是他们身后一桌的人议论着,村里一个老寡妇的死亡。原来这个老寡妇啊,年轻时就异常丑陋,嫁了个好看的丈夫,偏生出一个丑陋不堪的哑巴儿子。丈夫忍了十年,终于忍不了,一把挖了她的眼睛,那哑巴儿子就把他日常施暴的老爹给砍死了。死了之后,老爹连个坟也没有,这寡妇母子桌上倒是日日有了肉。可是这肉能吃几天?一个瞎的,一个哑的,谁也谋不了生。后来啊,他们家的桌上可算又有肉了,你们知道怎么回事啊?

 

其中一人哈哈笑道,怎么回事啊?

 

原来是那哑儿子啊,割自己的肉,给瞎眼的母亲吃啊。

 

哈哈哈哈哈,你说他蠢不蠢?老太婆也活不了几天了,我看,是这小子也不想活了吧。他呀,不仅哑,还蠢呢。

 

酒吞童子其实记得自己推门而入的时候,怒吼着要喝水的那一幕,之后,老妪带着期待和幸福的表情,呼唤着儿子的名字。她是否真的从盲回到明,看见了他的哑巴儿子,还是终于在日复一日的行尸走肉中迎接来了死神,才会露出那样幸福的表情。十握剑在粗鄙言论之中咆哮,它几乎要破鞘而出,要用谁人的血与肉,填补它与生俱来的饥饿。

 

酒吞童子却站了起来,带上斗笠,留下酒钱。

 

你去哪啊?提灯人问。

 

我去找。酒吞童子答。

 

你找什么?

 

我找我丢失的一魂一魄。

 

那要是找到了呢?

 

在回答这个问题之前,酒吞童子闻到了一阵酒香,他无法分辨是乡野糙酒还是天上神酒,于是他回答,

 

找到了,我就去死。

 

捉魂鸟从贫瘠荒凉的村落上空飞过,它们也曾从越后寺的墙上飞了过去,向东方,向东方,三年之后,它们便会回来,敲钟的小和尚啊,你一定要等着它们,等它们带回来最好的消息。

 

从此,酒吞童子作为一个强大的鬼,在日本岛上杀人做恶。他从不依章法,想杀,那就杀了,想救,那就救了。他不过是一个寻找酒吞童子名字意义的可怜大鬼罢了。每三年,他都要杀一个人,带着那个人的灵魂回越后寺,他在越后寺丢失了的一魂一魄,却怎么也找不回来了。

 

三年一杀。


村中鳏夫死妻,他杀。
少女丧父母寡,他杀。
美人年老迟暮,他杀。
耄耋老无所依,他杀。

 

那些在人生苦海中孤舟将翻的命啊,他统统捏攥在手心里。杀意道道,劈得人骨开肉烂,可是那每一个灵魂,最终都一点没有留恋地离开了这个世界。


酒吞童子以死亡渡化了他们。


他本是鬼,却行神佛之事。想来大概是他从未走出过越后寺高耸的红墙,哪怕世界再大。

他的名号渐渐传遍了日本岛的每一个角落,他终于成了一个恶名昭彰的大鬼,他喝着他的酒,带着他嗷嗷待哺的短刀,变成了恐惧的本身。

 

有人畏惧恐惧,有人向往恐惧。

 

后来他终于在死前想起了遇到茨木童子的那一个雪夜,久到他早已不知道是几百年以前。这一夜同他成为真正的鬼那一夜一样平平无奇,世间的事大概就是这么个道理,总是在不起眼的节点,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他为数不多记得的是,茨木童子跪下的那一刻,身上有那个跪在佛前的沙弥的影子,他以为对方便是自己的一魂一魄,于是听从了这个蝼蚁的祈求。

 

但求一死。

 

这一刻,酒吞童子和茨木童子都明白了今生所求。

 

茨木童子,愿成为酒吞童子的鬼。

 

酒吞童子,却想做万世众生的佛。

 

而我更希望叫他们真正的名字。

 

罗生门之鬼,茨木童子。

 

首冢大明神,酒吞童子。

 

为人半世,为鬼三生,为佛,千千万万代。

 

 


  618 30
评论(30)
热度(618)
  1. 共16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

© 湾仔码头 | Powered by LOFTER